第六十章
咸宁帝立下了一分册立六皇子季敛为太子的诏书,藏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但是谁也不知道有这份诏书的存在,他准备在他死前才决定要不要将那份诏书公之于众。
此刻宫中,咸宁帝青丝披散着靠在引枕上。陈太医在旁诊脉,末了忍不住心里有些发虚,擡眼觑着陛下脸色,道:“陛下这毒怕是有些难清,平日里还是要少操心,多宁神清气,才是长久之道。”
他说的十分委婉,这本就是不知哪里来的毒。这毒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一两天不会叫人有什么察觉,但是时日一场猛然间就会发现身体亏损的厉害,再想用药就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这些日子太医院的太医们想着法子用药给陛下续着命,但是这药是有适药性的。一开始许是管用的,但是持续一段时间后便会再无任何作用,就得换更猛烈的药。
咸宁帝似乎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感兴趣,挥了挥手,让人退下了,也没追问太医院研制解药的事。
陈太医瞧着陛下在等什么人的样子,也不敢多问,利索的提着药箱,面上带着恭敬之色赶紧告退了。
这毒查出来后,陛下只是叮嘱他们莫要传出去,竟然连丝毫意外都没有,只是在知道那毒的药性后神情才有了片刻波动。之后也没有让太医查查那药是从谁手里出去的,好像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帝王寝殿是最庄严肃穆又寂静的,除了宫变时候,无人敢在此发出什么喧嚣声。咸宁帝阖着眼,静静的听着周遭的动静,拇指拨动着腕间檀木色佛珠。
旁侧的太监吉安恭顺的侍立在旁,宛若一个不会动的人偶一般。
陛下已经是时日无多了,但是却迟迟没有下诏立六皇子为储君。无人知其所想,分明之前是不满其他几个皇子,只是对那位流落在外的六皇子记挂在心尖的,怎么人回来后,却反倒没有急着立储了。
咸宁帝静等着,熬好的药放在一旁也早已经凉了,却一点也没有动过。
时间已经过了许久,他想着,敛儿或许不会回来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或许熬不过明日。
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只有这冰冷肃穆的寝宫,和旁边如人偶般的老太监。
哦,还有那个被他藏在屏风后暗室的沈知鲤。
他这个嫡子,果然如他一般,还是会选择自己的江山大业。
这才是对的,咸宁帝阖着眼捏着佛珠,用力汲取着空气,来维持自己生命的勉强平稳。
说不上来是遗憾还是对这个继承人的满意。总归他从前只记着帝王身份忘了为人夫父的职责,如今他垂垂暮矣,生命流逝的时候,也总归是不能再盼着嫡子对自己还能有什么孺慕亲情。
是以他没有拿着自己病中为借口叫他回来,只是借着他放在心上那女子的名义,试着将他诓骗回来。
咸宁帝心里亦是知道,若是提起前者,就算是没有季干川谋反这事,他也不会回来的。
到底,为君者就该心思冷硬,手腕雷霆些的。
暗室漆黑一片,只能透过前面围着的镂花山河屏风才能瞧见外面透的一丝光亮。
沈知鲤被用棉绳子死死绑住手脚,困在屏风后的椅子上。
此刻,沈知鲤还藏在屏风后费力的挣着反手绑着自己手腕的绳子,她嘴里被塞住沿着两颊边用绳子绑着,这东西勒得她牙酸得紧。
这变态老皇帝怎么能是莲花精的爹爹,这也太不是人了。
她努力的磨着牙,心里已经将老皇帝不知凌迟多少遍了。但是无济于事,这宫里的太监不愧是宫里人,绑人的手法也是一等一的高妙,沈知鲤这样研究了许久如何反手将其解开的法子也解不开。
终于,她放弃了。
躺平吧,反正这咸宁帝又总不可能真不放她回家了。
至于咸宁帝设下的那一套,什么叫莲花精放下江山回来救她。当真是心思歹毒的很,想用这样的法子,让她和莲花精之前出现裂痕。
如果莲花精今日不来,她心里会不舒服,若是莲花精来了,丢了他谋算这样久的江山,他心里亦是会不舒服。
沈知鲤知想磨牙,她又凭什么要被迫当拖后腿的那一个。
即便是今日莲花精不来,沈知鲤可能会有些失落,但是只要莲花精好生与她说明原因,她也不会真的觉得内心有什么隔阂。
她喜欢莲花精,又不是因为莲花精喜欢自己才喜欢他的。
这可是一整个江山,多么诱人。莲花精为此谋算这样多年,可见这片山河对他是真的极为重要的。
沈知鲤想了想,若是咸宁帝今日逼着自己在莲花精和爹爹中选择一个,她也不一定怎么选呢。
这样一想,她心里更是不舒服了,只想着快些挣脱开来,她要在莲花精做出决定之前打断他去做那个决定。因为他不管怎么选,都会有个东西注定要失去,那就一定会自责,会难过。
殿中各个人心思流转间,却听外间又宫人匆匆的脚步声,半晌候门的内侍才进来通传道:“六皇子求见。”
一时间,殿内更为寂静了起来。
他竟然真的来了,沈知鲤默了一瞬,竟然丝毫没觉得意外。
她突然就想起了之前很多次,孟澂莲明知道爹爹是季干川党羽,却因为怕她在听到“莲姐姐”的死讯后难过,甚至在她面前明示了身份。
虽然她没看出来,但是莲花精心里,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将她放在第一位。
是以,这一次沈知鲤才会没有一丝意外。
咸宁帝猛然收紧佛珠,擡眸有些浑浊的视线却锐利的看向了那内侍,好半晌,才松下提着的那口气,说话间嗓音都带着些嗬气声。
“让他进来。”
孟澂莲走近龙榻边,看着面容苍老的咸宁帝,微微擡手:“儿臣参见陛下。”
“你如今,还是连叫我一句父皇也不肯吗?”
咸宁帝以一个费力的角度仰着脸,有些混沌的眸子为了瞧得更清楚些微眯着,他声音还是带着很严重的嗬气声,像是抽风机坏了的声音,听着十分费劲。
“若是陛下想听,儿臣也可以叫给陛下听,只是。”孟澂莲视线冰冷瞧着他,道,“沈知鲤,在哪?”
沈知鲤,果然……
咸宁帝神色复杂至极,这个儿子竟是随了他母亲的性子,以情为重,利字次之。
只是这样的性子,如何能治理这个被世家占据大半的朝堂。
“吾儿可知,你今日不该回来?”
“陛下若是说,想测试儿臣是以江山为重还是优柔寡断,便大可不必了。”孟澂莲不欲多话,声色冷清,“在来的时候,儿臣便知晓您的用意了。”
咸宁神色微凝,似是想不通,那女子到底是有什么好的。他既是明知如此,又为何还要这样赶过来。
“既然儿臣已经来了,还望陛下信守诺言,将沈知鲤还给儿臣。”
“至于天子之位——”孟澂莲眼神讥诮至极,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在父皇眼里是世间至宝,在儿臣这里,它甚至抵不上沈知鲤发鬓间的一只蝴蝶钗子。”
上次那只小钗丢了,沈知鲤还难过了许久。
咸宁帝被气得胸口剧烈的起伏,他用力汲取着更多的氧气用以平复呼吸,晦暗又浑浊的视线死死盯着这个他无比钟爱的儿子,道:“你可知上一个如你讲出这样话的,还是亡国之君。若是身为帝王,怎能如此昏聩,你至这天下子民于何地?”
“陛下在位这些年,为了稳固朝堂局势,又损害了多少无故百姓的利益。从有朝中硕鼠侵害天下人利益的时候,你因为其身后世家置之不理。后有为官清廉一世的,你诱导其家眷让其犯下大罪,再将其一并牵连,谪官远放。”
“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无数次权衡利弊之后,才做下的决定。只利于自己掌权,从不为利于百姓。”
“若是说昏聩,到底是这样谋权争位的帝王昏聩,还是一个儿臣这样的昏聩?”
孟澂莲淡淡指出他的那些阴私手段,看着咸宁帝脸色变了又变,亦不愿多花时间多废话了,只冷静道,“不管陛下用这样的方式叫儿臣回来,是出于何种阴私用意。但是这一次,还请陛下信守承诺,将沈知鲤送回去。”
“即便是陛下有任何想要的心愿,尽数可以提,只要能将沈知鲤给沈相送回去,其余的事儿臣莫有不从。”
“若是叫你另择一臣女为妻,你也愿意?”
“这个不可。”孟澂莲唇角微笑,看着咸宁帝道,“儿臣与知鲤两情相许,怕是不能从命。若是陛下当真想朝令夕改,儿臣这便亲自带人去寻了。”
“想来陛下时日无多,也不会想更快一程。”
咸宁帝一瞬睁大了眼睛,指间一个用力,腕间的佛珠就被扯断了,瞬间蹦的到处都是。
孟澂莲不欲多说,他敛眉,转身便要走。
却被身后带着嗬嗬声的嗓音叫住了。
咸宁帝还是有些不死心,开口道:“在朕的手边有两份圣旨,一份是将沈知鲤赐婚于你,册立干川为储君的圣旨,另一份是册立你为储君,赐死暄王,令暄王妃沈知鲤为其守灵一世的圣旨。”
孟澂莲皱了眉,眼神冷硬的扫过咸宁帝病态的面容,甚至厌恶的起了弑君的念头。他转身又走近了两步,正想要说些什么。
就见身后的屏风剧烈晃动了一下,孟澂莲眉心一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漆眸紧盯着那屏风不放。
终于,轰然一下,屏风倒了。
沈知鲤只挣脱了脚上的绳子,小心的挪到了屏风边狠狠的踹了下去。
“阿鲤?”孟澂莲神色一紧,赶紧上前去了,将她身上的绳子解开,然后捏着她的手腕看着她手上赤红的痕迹,神色一瞬难看至极。
沈知鲤却将手从他掌心抽出,然后用力的搓了搓,安抚道:“我没事!”
一擡眼,就正对上眼前咸宁帝灰暗浑浊的眸子,不由气得牙痒痒。四下瞧了眼,确认没有别人,她大步走上前去,站在龙塌前擡着下颌,语气十分招人恨:“谁要当暄王妃,谁要给那个狗东西守灵。”
“我凭啥要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旁的人都道,君要臣死,臣不得死,若是我是被无缘无故赐死的那一个,我怎么着也得在走前将你也带走。”
咸宁帝一瞬睁大眼睛,他瞳孔太过晦暗了,毫无半点生气。
总有些人在身体疲弱将要死的时候,就会突然变得特别糊涂。哪怕他在从前是一个特别清醒的人,在死期将至的时候也会做出许多不带脑子的事。
就比如此事,沈知鲤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说出这一番话的诗会,他脑子已经有些反应不过来了。但是慢吞吞的,依稀之间还是反应了过来,这个时候他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了。
孟澂莲轻轻皱眉,走上前来,将沈知鲤不动声色的拉到身后,道:“若是陛下没什么事,儿臣便带着知鲤告退了。”
咸宁帝怎么能答应,他到死手里都攥着这些权利不放,又怎么能看着自己唯一的嫡子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女人。眼神锐利的看向沈知鲤,似乎是想要将她撕碎一般。
沈知鲤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就被孟澂莲拉住手腕,以一种极为维护的姿态拉到了身后。
孟澂莲摩挲着沈知鲤手上的被绳子勒出来的痕迹,漆眸淡淡看着咸宁帝,语气波澜不惊:“陛下这样看中这朝堂局势,觉得人的感情无关紧要,那么想来死后亦是想揽着大权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