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仇
药效在午夜失去作用，钟影疼得头冒冷汗，好像有根针往断了的骨头缝里扎。
回想起来，白天摔倒那会真是没留心。其实她只要多看一眼就能避免。那处台阶坏了有阵子，其余时候大家都会注意。原本是要修，但舞台工程的师傅过来一看，说得全部换了重新装，考虑到接下来还有几场大的演出，时间紧俏，这件事就这么拖了下来。
在本可以避免的事情上受挫，往往令人感到强烈的灰心。
钟影睁开眼，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夜里气温明显低了许多。十几年如一日的蓝山依旧繁茂，偶尔能听到夜鸟归巢，扑簌几下振翅，萧瑟的风声也被裹挟到耳旁。
熬了会疼，等疼痛不是那么明显了，睡意却跑了个精光。
睡不着，脑子里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按计划，明天得去看看赵慧芬，只是现在这样，老人家指定要担心……明早起来先打个电话，钟影思索着，就说剧院事情多，下午的时候再派裴决过去一趟……一番计划，钟影觉得还是蛮周全的。这两年老人家腿脚越发不好了，但没到用轮椅的地步，转头，她自己倒先一步用上了。钟影不由好笑。
睡意迟迟不来，肚子又饿了。晚饭那阵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没吃。裴决看起来胃口很好，钟影忍不住笑，转头去看沉睡的哥哥，他这一天真够呛的，估计是从什么地方临时赶过来，好几次她都瞧见小刘无语的表情了。
“笑什么？不睡觉。”裴决闭着眼，语气严肃。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
钟影小声：“我有点饿。”
话音落下，裴决睁开眼，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光线暗也看不清，只听他默默道：“我就知道。”
他坐起来，垂眼看着安安稳稳躺在身边的妹妹，“想吃什么？”
钟影想起晚饭只吃了一口的主食。荷叶的清香还有火腿的咸香，裹着粒粒分明的金黄米饭，真是想一想口水就要掉下来了。脑子里已经开始搭灶台，她仰面瞧着裴决，裴决若有所思地看她，忽然间像是心有灵犀，他忍不住笑，说了句“我也觉得不错”便下床为她叫餐。
大半夜吃这些对胃来说有些负担，可钟影一天下来就没吃多少，此刻急需扎实的果果腹。她在桌边握着勺子一口接一口埋头吃，裴决没事做，转了圈，找来公司的财报，一边喝酒提神一边陪她打发时间。
过了会，像是看到什么，他举起财报，眯眼盯着上面某处，冷酷道：“他们在说我坏话。”
吃得正香的妹妹：“……”
财报存在的意义除了反映一个企业的盈亏，还会在纵向和横向上进行及时的、有效的比较反馈。横向比较就是同领域竞争。这个没的说。东捷航空底子足，后续也一直具备强有力的支撑，这些年始终是行业翘楚。所以能做文章的、会做文章的，一般都在纵向这个层面给董事会的一帮人上上课。
纵向比较往往拉上前一季度，顶多再加前一年的同一季度，撑死了就这两个。但手上这份第三季度的财报，罕见地，拉上了好几年前吴宜在位时期的盈利能力分析。虽然差别不是很明显，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差距还很小就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了。
“那怎么办？”钟影喝了口果汁，低头看着碗里剩下的，拿起勺子拨了拨。
裴决放下财报，坐直了两手搭在桌边看着妹妹磨磨蹭蹭吃最后一点。
“我不是我妈。她那会崔叔邓叔都在外面帮忙，心思先不说，盈利是实在的。”
钟影点点头，知道他的意思，便继续问刚才的：“坏话怎么办？”
闻言，裴决笑起来。
他以为钟影问他怎么办是想知道怎么解决眼下的问题，其实不是的，妹妹只是单纯地想知道怎么解决那些说他的“坏话”。
凌晨三点多两人才重新回到床上。
钟影想起先前醒来时琢磨的事，便同裴决说你下班的时候绕一趟去琰琰奶奶那看看。裴决点点头，问了句怎么了，钟影就把自己的考虑说了。
裴决转头看着神情思索的妹妹，好笑：“躲得过初一而已。”
“你这样瞒着，老人家指不定会察觉。还让我去一趟，她一看我这个裴总——你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老人家晚上不要睡觉了。”
钟影：“……”
有道理。
她不禁笑，“你这个裴总？”
见妹妹重复，裴决罕见得有些不自在，他本就不是自吹自擂的性格，这么一说纯属随口打趣。
于是裴决当没听见。
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就会找事干。钟影凑上去叫他“裴总”。饭后吃了止疼的药，眼下好了伤疤忘了疼，要不是石膏裹着，她脑子里的弦还要松。
裴决笑着瞧她，搂着钟影去亲她的嘴唇，过了会，他看了眼她受伤的右腿，说道：“明天下午我陪你一起过去。”
钟影点点头，笑眯眯：“好的裴总。”
裴决瞪她：“我这么好欺负吗？”
钟影就笑，一个劲叫他裴总。比起回家时郁闷又沮丧的心情，这会像是变了个人。床头朦胧的灯光照在她脸上，离得近了，肌肤细腻得好像羊脂玉，温润白皙。裴决摸了摸她的脸颊，又去亲她。
钟影搂着他，能明显感觉到，不过裴决从始至终也只是在她的嘴唇和耳侧亲吻，没有下一步动作。亲着亲着，裴决忽然擡起头对钟影说：“我感觉你现在想法有点多。”
仔细想，也不是现在才有的。一直以来，外人面前她都是低调得不能再低调，凡事有自己的主意——这个当然是好事，但也意味着她方方面面都会去考虑。于是，除开本身性格，面对一些事的时候，往往会多出一些在裴决看来思虑过重的表现。
钟影被他亲得都有些困，听到这句话，整个人愣愣的。
裴决便稍稍坐起来，靠着床头俯身看着怀里的妻子，想了想说：“我知道你出发点是好的，但如果不及时沟通，也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问题。”
“不只说这件事。”
他想起去年受邀去剧院和一群新晋的领导吃饭，钟影简直如临大敌，说你过来干嘛。裴决那会吃着早点，闻言都一愣，对着严肃的妻子卡壳道：“东捷给钱了啊……”莫名地，在钟影目光如炬的审视下，说到最后，他还有点不自信。他下意识补了句：“不是我要去的，是他们请我去的，请了好多次，又是市里的关系，你知道的，不好拒绝了。影影。”
钟影没作声，在桌边坐下，秀气又好看的指尖点了点桌面，半晌落定主意：“不要和领导说认识我。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要看我——反正就把我当里面其他人。”
裴决点头如捣蒜。妹妹那副语气，好像在说，如果不照着办，你就看着办吧。
到底是裴总，人前还是很能装的，握着钟老师的手，听着一旁人的介绍，说“幸会、真是幸会啊，钟老师”。只是他握的时间似乎有那么点长——相较其他人。弄得围观的几个领导心里起了嘀咕，都想，这个裴总是不是有家室啊。啧。
例行参观了下，之后一行人去吃饭。裴决和领导一部车，钟影和几个主要负责的老师一部车。钟影他们到得有些迟，下了车，就见领导们个个站在餐厅门口——平常开会都不见他们这么爱站，宁愿坐着，茶水都要别人端到面前，这会，陪着裴决站着说话，就是不知道在说什么。
靠近了，就听裴决煞有介事地问领导，平常在剧院忙不忙。领导哪有忙的，只能现编。一个接一个编。跟来的几个老师互相看了眼，笑而不语。
像是才发现她们这些后到的老师，裴决笑着说，人齐了啊，那进去吧。说着，甩下领导率先进了餐厅。
饭桌上氛围还是很融洽的。
裴决略说了几句场面话，大概意思是南州市政府一直以来都对东捷的发展十分重视，当年剧院筹建，也是一群老领导信得过，愿意给东捷一个机会，现在领导班子换了，不重要——裴决笑着摆手，像是没看见面面相觑的领导们尴尬至极又强颜做笑的表情，接着道：“东捷肯定会一如既往支持的。”
最边上几个老师忍不住笑，钟影擡手捂住脸，也笑。
某位领导瞄见了，本就不大高兴，这会借故发难，说钟老师笑什么？裴总发言这么好笑吗？
只是他话音刚落，钟影还没反应过来，裴决就沉了脸，对着领导冷声道：“我刚才就是说笑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