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
这一阵入秋,气候干燥许多,傍晚的时间也变得狭窄。从医院出来,往栖湖道开去,暮色就跟在身后,等到家,青灰疏朗的夜幕已然在头顶挂起。
钟影打开车门,扭头去瞧裴决往后备箱拿轮椅。
过了会,他推着轮椅朝钟影走来。走近了,两人对眼互相一瞧,裴决忽然说:“要不我抱你上去?”他的考虑听着有几分合理,毕竟已经到家了。
钟影好笑,朝他伸出手,一边说:“在家你也抱我吗?”
自小的陪伴、十多年的夫妻,言语动作、彼此间早就熟稔又自然。
裴决将她抱到轮椅上,俯下身还未起来的时候先亲了亲钟影面颊,然后瞧着人笑道:“在家怎么不能抱了?”
医院里还是一副不茍言笑的严肃面孔,这会注视着钟影,眼底笑意明显,说话更是不着调。许是见她一路回来情绪都不佳,问是不是疼,摇头说不疼,裴决便知道她心情低落,于是便说些有的没的逗一逗妹妹。
到了家,钟影自己推着轮椅去房间换衣服。
右腿小腿骨折,药效还在作用,疼痛并不明显,这个时候动作慢点,很多事自己也能处理。只是她刚要换衣服,裴决就过来帮她解纽扣,他低着头一颗颗仔仔细细地弄,钟影都有些愣住。
过了会,她擡起手,笑着对裴决说:“我手又没事。”
闻言,裴决点点头,很是鼓励的神情,接着建议道:“要不要洗个澡?”说完,他又转身出去,没一会找来防水套,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给钟影右腿套上。他好像听进去了钟影的话,又好像没有。
钟影就不说话了,空着的两手偶尔摸摸哥哥的头发。裴决好像成为她的玩具,哪里都可以碰,有求也必应,只要她乖乖待着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在一起时间长了,再结合从小到大的相处,她越来越能理解裴决的行为逻辑。平常肯定是没事的,只要她受伤,或者心情不好,那就需要时时刻刻围着。好像她是他生命里最不稳定的因素,或者说,是最脆弱的部分,如同心脏和大脑。他会牵着她的手走来走去,寸步不离,要不就是跟在钟影身边,察言观色,偶尔说几句试探下,实在不行,只能等小辈都不在了,黏上去轻声细语地沟通。什么话都要说上那么几句,弄得钟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开口应他。
毕竟,要生气的妹妹先同他说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发明一种语言。
钟影想起前年和他一起去深州参加东捷的年会。最顶级的酒店,销金似的开销。入夜海港前的烟花持续几个小时,盛大得几近铺张。她悄悄问了几句,一旁,在深州养老的几个长辈就看不下去了,说小影你也是的,你又不在东捷,你见过哪个跨国的企业年会办得寒碜的?这又不是给自家人看,这是给别人看的。他们倚老卖老,一通说完好像觉得自己十分在理,便又扯些陈年旧事,说秦苒走得早,钟振又不是个东西,话里话外,大概意思是钟家欠家教。
钟影真是气笑了,瞅着功夫准备怼几句,一旁早就沉了脸预备给他们找点事做的裴决拍了拍她的手,搭在妹妹腰间的手轻轻抚了抚妹妹的背。半晌,见妹妹脸色好转不少,裴决转头,也不看人,直接叫来小刘,说往后的年会不办烟花,又指了指那帮养老的,吩咐道:“年终报告让他们交上来。”
他这些年的行事作风愈加说一不二,大有种落定主意就不可能更改的气势。
说完,裴决凑过去安慰钟影,小声道:“不要生气。我给他们找点事做。”
其实对他自己来说,都是可以忍受的,发生到钟影身上,一秒都不可能忍——他们懂什么?
回去路上,裴决还在暗自嘀咕,这是我从小带大的妹妹,谁能比我教得好?!
眼见他脾气比自己大,钟影好笑,问他:“你想什么?”
裴决这才发火:“不是,他们瞎吗?”
“你小时候在谁身边都没在我身边时间长好吗?”
钟影:“……”
仔细琢磨,兴许还真是。
最早的几年,他跟在秦苒身边,都已经学会了怎么给妹妹冲奶粉。
也是那个时候,东捷一众高层才想着是不是应该稍稍了解下裴总的太太。听说是一位钢琴老师,为人低调,性格温和,手底下出了不少优秀的学生,有几个还去了颇为有名的音乐学院。小刘路过,笑呵呵道,与其研究钟小姐,还不如研究研究裴总的太太脑。众人醍醐灌顶,纷纷道不愧是接连两任的总务秘书。
除开这样极少见的、因为外人生气的事,在裴决近乎护崽的态度下,钟影也没为什么特别生过气——就算夫妻间的摩擦,这些年,两人统共也就实打实地吵过一次。
发生在闻琰初中的时候。那会,程舒怡已经是小有成就的大提琴手。她们大学的辅导员办了一次聚会,说大家都功成名就,回母校看看。其实就是为了程舒怡,希望她能为母校增加点名气。钟影自然是要去的。裴决毫无意见,这是好事,妹妹回母校而已啦。
后来,去的那天,程舒怡过来接钟影一起,两人在客厅聊天,说起当年一个系的某某某,问钟影记不记得。钟影好像有些印象,程舒怡就笑:“他一直想追你呢!昨天还问我钟影来不来,我说人家都结婚了——”
余光瞄见哥哥预备去书房的身影有些停顿,钟影拉了下程舒怡的手,笑着打岔:“真不记得了。我们走吧。”
晚上聚会结束到家,裴决已经在车库等她。
他两手插兜走来走去,垂着眼,视线落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钟影忍不住笑,说不清楚哥哥的心思那是不可能的。聚会的饭桌上,他还让她走了几回神,想起来就想笑。裴决的吃醋许多时候一点都不明显,但只要能被看出一点蛛丝马迹,那就是醋得不行了。
只是钟影不明白,程舒怡就同她说了几句大学时的事,还有那个她根本没有印象的追求者,他就能醋成这样?
她笑着下车过去牵他的手。裴决看着她,精心打扮的妹妹简直美极。岁月仿佛格外优待她,眉眼亮丽,顾盼中少女的天真与灵动丝毫不改。那个时候,裴决莫名介意起自己的岁数,虽然他们只相差两岁,但长久的、身为兄长的习惯,还是让他提前体味到了年岁的无情。他那会快四十了。
看起来玩得是很开心,身上有浓郁的酒味,钟影说她没喝酒,程舒怡喝得多,送她回酒店,两人聊了会她才回来的。
裴决点点头,没说什么,拉着妹妹的手一道往电梯去。
电梯里明亮的光落在身上。钟影转头去看裴决。他穿了一件深色毛衣,里面是白色衬衣,很规矩的居家办公打扮,就算临时需要视频会议也不会在着装上出错。整个人沉稳又严肃。相反,钟影一身丝绒吊带深绿连衣裙,罩了件深棕色毛绒上衣,优雅又妩媚。
电梯门打开,她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了?”
裴决看她一眼,视线落在她大片雪白的胸口,她穿绿色是最好看的,说冰肌玉骨都不为过,好像雪堆出来的美人。深绿丝绒尤为端庄,气质上也十分引人注目。
“没什么。”他说。
明明就有事。听他这么说,钟影就有点不开心了。
但此时,距离他们午夜压低声音做贼似的吵架还有相当一段时间。
进了房间就被人单臂搂进怀里亲。钟影好笑,一路进来他跟没事人一样,一本正经的,身后门一关,她还没反应过来,腰就被人带了回去,吓了她一跳。反应过来,嘴唇已经被攫住,裴决吻得深,许久才放开她,问她喝了什么,这么甜。
钟影好笑,随口说你年纪大了吧,这是最不甜的果汁,怎么可能甜。这话本没什么,只是正巧,戳中了她哥哥这一整天的郁闷心思。这下可好,裴决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阴沉沉的,有点生气,又有点想笑,心里头跟有什么烧着似的。
他握着她下巴就去亲,力道有些大,弄得钟影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过了会,裴决另一手往下直接撩裙子,急促的窸窣声后,钟影就站不住了。她伸手抵在他胸口,呼吸带喘。一双眼眸好像浸在湖水里的玻璃珠子,清亮澄澈,时间长了,又浮上层薄薄的雾。他低头牢牢望着她,撤出手的时候又去吻钟影微张的嘴唇,搅着她的舌,含着她的唇,伴随一下利落至极的拉链声,带着凉意的裙摆全数撩到了腰间。
钟影发现他今晚脾气不小。就是不知道到底在气什么。下车那会有事还当没事。站了太久,一只脚尖用力抵着冰凉的地板,脚踝渐渐吃力发麻,钟影受不了,环在裴决肩上的手拍了拍他的背,喑哑着声说好了吗。不知为何,裴决觉得自己今晚过于敏感了。虽然两人做了七八年的夫妻,这件事也如鱼得水,但眼下,他怎么越听妹妹的意思,越像应付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