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双更合一)
沈既白高举笏板,语气不急不缓,“回禀陛下,此案确实由微臣主审。且如宋公所言,案卷经过数位官员层层审核,呈于微臣之时已是条理清晰,罪证完整,犯人也对罪行供认不讳。在结案之前,臣曾亲去走访过,证人并未提及凶犯脸上有疤这一细节。”
裴侍郎侧过脸来看他,“依沈少卿所言,是裴某在诬告?”
“沈某并无此意。”
沈既白面朝圣人,继续道:“前日,臣去闹市,见到一位与凶犯相貌极其相似之人,心中生疑,立即重新走访调查,证人也称见到了这个人,并追加脸上有疤的细节。”
他自袖中取出一封奏本奉于身前,道:“但此案已结,凶犯早已对罪行供认不讳,微臣怀疑此案凶手不止一人,便草拟文书准备递交刑部申请重审,还望陛下准允。”
被他这么一说,这件案子便不是错判,而是漏判,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
李治掠过去一眼,身边的内官走下御台,将沈既白手中的奏折取走,双手奉了上去。
一般来说,刑部一旦审核出大理寺有冤假错案的嫌疑,案件便交由刑部重审,不许大理寺任何人参与。
所以沈既白的请求,相当于向圣人讨一道赦免的口谕。
周歆屏住了呼吸,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龙椅上的帝王一目十行地看完,合上奏本,擡起眼来,目光猝不及防地与周歆撞到了一处。
糟糕,忘记要低头了!
她慌忙低下头,心道,唐史上有不少官员在上朝时因为礼仪问题被贬官流放,但以朝南衣的受宠程度,李治大概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求求了,给个面子!就当没看见吧!
周歆心里七上八下的,十分没有底儿。
这时,殿内传来淡淡的声音,“既然如此,便由大理寺重审。”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又大着胆子掀起眼皮偷窥殿内的情况。
裴侍郎朝龙椅上的人行出一礼,躬身退回文官队列,并无任何异议。
这个态度就很微妙。
是他弹劾大理寺案情的疏漏,弹劾成功却没有追究之意,好似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与义务。
要知道,他完全可以趁机咬死沈既白,毕竟此案办得有疏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李治将奏折递给一旁的内官,目光落在沈既白身上,定定地看了半晌,明显还有后话要讲。
风雨欲来之前的静默最可怕,他这一静,殿内殿外的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致,百官一动都不敢动。
一阵清风吹过,浑身上下都是透骨的凉,周歆这才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然冒了一身冷汗。
不由得心道,早朝真可怕,这帮日日上朝的高官得是什么心理素质才能不吓出病来?
怪不得沈既白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早就练出来铜心铁肺了罢!
卢寺丞为什么会笑出来,上朝究竟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还没腹诽完,殿内便响起一个声音。
“沈卿,若再出疏漏,朕绝不轻饶。”
“臣,遵旨。”
听到这句话,周歆的心才彻底落了回去。
紧绷的神经随之舒缓,耳畔模模糊糊地响起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声音时大时小,时缓时疾,显然是一直没有停过。只是她聚精会神地关注着殿内的情况,竟然一直没有注意。
朝会直到巳时才结束,队伍由内官引领走出大内,在应天门解散。
周歆在人群里搜寻着那抹身影,找了半天愣是没看见,正准备离开,听见一声,“凌云君?”
她回过头,见卢寺丞追了上来,道:“凌云君是在找沈少卿?一下朝他便被圣人叫到御书房了。”
“这样啊……”
周歆朝人笑了笑,心却不知不觉地悬了起来,心道,领导突然找人私下谈话,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圣人经常召他去御书房吗?”
卢寺丞摇了摇头,“不经常,这是第二次。”
她不禁提起一口气,“那上一次……”
“上次召少卿去御书房,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周歆:“……”
那应该是他和朝南衣在校场打起来后,圣人第一次将他叫去御书房责备了一番。
既然如此,此次召见也免不了要挨一顿骂。
骂就骂吧!总比贬官入狱要强。
周歆隐隐松了口气,“不会是因为南市那件案子吧?”
卢寺丞又摇了摇头,“这个不好说,不过圣人既然在人前宽允,那在人后责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凌云君无须担心,圣人还是很看中少卿的。”
周歆“呵呵”一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卢寺丞,这么久了,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他睇过来一个‘你别不信‘的眼神,“凡事不能只看表象,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沈少卿可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
说得也是。
年纪轻轻便是全国最高司法机关的二把手,这放在哪个朝代都是十分罕见的事情。
就算是在现代,他这简历也蛮逆天了。
跟着卢寺丞踏出端门,眼看天津桥对面停着一排马车,周歆抓紧时间打听着案情细节,“按理说,案发当日人的记忆是最深刻的,若凶手脸上真有疤痕,为何没有一个证人记得这一点?”
“卢某也很奇怪。”
卢寺丞露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那天还是卢某随少卿一同走访的,几位证人都没提过这一细节。他们都很确定是苗肆杀了赵圃,因为这二人积怨已久。”
说完,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当时卢某便觉得这案子进展得太顺利了,顺利得很奇怪,就好像人证物证都摆在眼前,凶手自投罗网一样。”
周歆道:“这听起来像是有人一步步提前设计好,就等你们前仆后继地往坑里跳啊!”
“对!就是这个感觉!”卢寺丞道,“尤其是衙役怎么找都没找到凶器,就像被人故意藏起来了一样。少卿有意再查一查,但宋公觉得证据确凿,执意结案送审。他们两个人争执不休,互不相让,其他人谁也不敢表态,最后还是孙寺正封档送往的刑部。这案子不出一天就结了,大理寺还从未这么快破过案。”
淦!又是这个宋公!
没找到凶器也敢结案,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暗自将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周歆继续往下问,“那真凶再现,就没有传出来一点流言蜚语吗?”
“没有。”卢寺丞拢起袖子,“若不是这案子闹到了御前,卢某都不知道还有个刀疤脸。”
也就是说,沈既白发现疑点以后,并没有大张旗鼓地重审此案,只早早写好了奏折。
他这个行为,像是在提防谁。
周歆想再问一些细节,可不论她怎么旁敲侧击,卢寺丞都不肯再说了,只好蹭他的马车一同回去,顺便打听了一下沈既白半月来的行踪。
得知他确实是在阅微堂夙兴夜寐的处理积案,连家都没怎么回过,周歆才话锋一转,问道:“唐少将那日来,可是金吾卫有什么事?”
“他一来便进了阅微堂,究竟所谈何事不得而知。”
“谈了多久?”
“将近半个时辰。”
“这么久?怕不是公事。”
卢寺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金吾卫与大理寺的交集都在案件交接上,唐少将空手前来,能有什么公事。”
得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情敌上门找茬,怪不得张叨叨说外面已经传得不成样子了。
马车行至大理寺门口,周歆一下车便径自去了阅微堂。
沈既白不在,阅微堂的正堂锁着门。她在院内转悠了一圈,见除了石榴树外,还种着几颗李树,便抓过一旁站岗的守卫,让他帮忙摘了一兜子的青李子。
一般来说,八月份是李子成熟期。但这几颗李树长在阴面,背光,果肉生长得慢,青绿色的皮囊外还裹着一层白霜,看起来就很酸。
周歆拿起一颗青李在身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尝了尝,不禁点了点头,道:“去将徐绍给我叫来。”
“是。”
提着一兜青李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等了片刻,徐绍匆匆跑进院落,气喘吁吁地停在面前。
“凌,凌云君找卑职何事?”
她朝人笑了笑,递过去一把青李子,问道:“吃吗?”
“啊?”徐绍有些懵,“就……这事?”
见人没接,周歆自顾自地将一把青李塞到他手中,道:“听说南市有起杀人案?你都知道什么?说说呗。”
徐绍垂眼瞧着青李子,“凌云君,这李子没熟,又苦又涩……”
“你不喜欢吃呀?”周歆又将青李全抓了回来,“那我自己吃。”
徐绍挠了挠头,“凌云君想了解哪方面的细节?”
周歆津津有味地啃着青李肉,“各个方面都想了解,你知道什么便都说了吧!”
闻言,他用力捏了捏手指,神情很是挣扎。
看来,即使朝南衣是大理寺寺丞,也不能随意过问案情细节,怪不得卢寺丞无论如何也不肯多说。
那沈既白往日告诉她的那些线索,是不是都是不合规矩的?
周歆眯了眯眼,循循善诱道:“你的头儿是不是沈少卿?”
徐绍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那你说,如果我去问他,他会不会告诉我呢?”
徐绍低声嘀咕了一句,“……他比我阿爷都惧内,哪敢不告诉……”
周歆咬着李子肉,淡淡地瞥过去一眼。
徐绍把心一横,顶着一张视死如归的脸将破案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
这件案子之所以了结得快,是因为苗肆与被害人赵圃结怨已久,案发当日不少人看见浑身浴血的苗肆自赵圃的铺子里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甚至大理寺衙役抓上门的时候,苗肆还在烧毁沾血的衣物,当场人赃并获,逮了个正着。
若不是后来冒出来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刀疤脸,还碰巧被证人看见了,这件案子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性,所以宋公才会执意结案。
一口气吃了七八个青李子,徐绍看着看着便咽了口唾沫。见状,周歆将布兜打开,露出一兜子的青果,示意他坐下来边吃边讲。
徐绍没再推辞,学着她的样子拿起一颗青李子在身上蹭了蹭,“当时苗肆已经移交到刑部,少卿没办法提审,便将那几名证人全带回了大理寺。此事多少有些不妥,少卿没敢声张,只有卑职和几名衙役知晓内情,未曾上报宋公。”
“人呢?”
“关在后廨。那里是三司会审的地方,平时没什么人去。”
“审出来了什么?”
“这……卑职就不清楚了。”
徐绍咬了口李子,酸得五官皱到了一起,立刻囫囵吞了下去,当即就想将手里的李子扔掉。
可他刚举起手,便立刻放了下来,改为攥在手里。
“想扔就扔呗!”周歆道,“青李酸涩,有人喜欢自然就有人讨厌。人之常情,我还能说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