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故事 ·六
事故的原因简单到令人发指——药方配比失误,复合药方中的一剂药物含量差了一个小数点,造成的后果却是病人严重的凝血障碍和多项器官功能恶化。
其实整件事发生的过程中有很多机会挽回,如果当时的药剂师仔细一点,也许就不会配错药方;如果那天中午晏明不那么匆忙,也许就能看清被打印在药袋上的错误配方;如果那天下午他们没有出门,也许看守会第一时间发现异常寻求医疗援助;如果……
有很多个如果,但人生没有如果。
七八岁的小孩很难理解太多道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因为自己坚持要带她出门而导致对方病情恶化、一病不起。
“可能会死……不,”他趴在紧闭的门前,听见自己的父亲里在一墙之隔的会议室里如此断言,“如果这么下去,她活不过今年的冬天。”
“就没有什么办法吗!”女孩儿父亲,名叫白河的研究者情绪激动地大喊。
“用密钥的话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我们……”弗朗西斯说,“没有实验体。”
他们之前仅仅尝试过由密钥编码过特殊的机械零件植入人体、从而为人类添加某些机械机能的改造实验,却没有试过将原本的密钥直接用于人体。燕珏捡来的那个孩子也许是个不错的实验体,但燕珏本人对此提出了强烈的抗议。接受改造手术的孩子们状况很差,无法在短期内接受比改造手术强烈万倍的实验。
“我来!我来当实验体!”他推开门,冲进了充斥着成年人香烟气味和唉声叹气的会议室里。
“这……”白河愣住了,他望着才刚刚到他腰的男孩儿,“很危险,可能会死的。”
“没关系。”他执拗地仰着头,“是我的错,未未变成这样是因为我,我想为她做些什么。”
“这是你唯一的孩子吧。”白河只得转头看向弗朗西斯,“你劝劝他?”
“嗯……”男人却推了推自己厚重的玻璃镜片,嘴角牵出一个微妙的笑,“我倒是挺好奇实验的结果。”
“……”白河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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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之后,小弗朗西斯才意识到当时白河脸上那种复杂的、微妙的、像是高兴又像是不高兴的神情是从何而来,也许当时他的内心正在天人交战,一方面是女儿唯一可能的求生希望,一方面是另一个无辜的年轻生命。但自私的人性让他最终偏向了有利于自己的一方。
小弗朗西斯的母亲也许试图反对,但他的父亲为了那可笑的科学理想隐瞒了巨大的手术风险,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他的朋友NULL在这个时候被燕珏派到研究所外执行长达一年的任务。他也没有去过研究所的手术区,没有见过那些被研究所改造成怪物、孤独死去的孩子们。于是他轻而易举地就躺上了手术台。直到麻醉注射进入身体、逐渐被困意袭击而失去意识之前,他都未曾想过人体改造手术竟然是如此恐怖的东西。
自从那天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睡下后,他的梦里就被疼痛缠绕。那些难以形容的痛感像是从骨头里钻出的藤蔓,沿着骨髓侵蚀而上,吞噬着血肉吸取营养,疯狂地分化出一只又一只附肢,紧紧地绞着肉、骨、血。当它们再也无法从□□里榨取出足够的营养,它们便会选择刺破外层的肌肤、破土而出。
小弗朗西斯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自己。
那些让他苦不堪言的附肢拥有机械的实体,他的身体里长出了一片片冰冷的金属,像是鳞片一样一点点覆盖在皮肤上——或者比起覆盖,更像是他整个人被机械一点点吞噬。疼痛依然如影随形,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与情绪,他变得像是个陈旧的机器人,他的反应开始迟钝,他的记忆开始衰退,他的灵魂渐渐消失。
弗朗西斯每天都来监测他的情况,对他身体的变化啧啧称奇。他认为身体的变化是由心脏导致,于是每隔一个星期,他会将他的心脏投影打印出来贴在墙上进行比对。男孩儿的心脏上一点点长出坚硬的金属外壳,如同他的皮肤一样,内部的结构也逐渐由机械取代,细小的零件以精细到变态的精度吻合着,严丝合缝地延续着心脏原本的功能。
「奇迹」。
弗朗西斯多次如此称赞,这是男孩儿活到现在听过最多的称赞了。在这之前的大部分时间,他沉迷于科学与实验的父亲认为他是蠢货,不愿意学习的孩子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但现在,他想他找到了另一个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方法。
——哦。
他想起来之前失去蛐蛐儿的那个夜晚。他总是做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上房揭瓦斗蛐蛐儿,脑子也不好使,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那天她却肯定了他无聊的人生,即便是大哭着送蛐蛐儿离开这种毫无价值的事情,她也会安静地陪着他做完,然后认真地告诉他,他做得很好。
——我真糟糕。
他开始有些想起来自己是为了什么变成这副模样。他突然想去看看她。
她还活着吗?
他的努力有派上用场吗?
于是他决定离开这个从未踏出过的实验室。束缚着他的锁链比薯片还脆弱,这里的桌椅比他来的时候矮小了太多,头顶的天花板也变得触手可及,过于窄小的门框让他不得不拆碎整扇门才能出来。
他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走廊上,脚下咔哒咔哒地干脆作响,身体内部的零件咣当碰撞。他变得很不一样,路过的研究员都仰着头看他,一点点酸软膝盖地跪了下来。眩目的警报在头顶响起,有些晃眼,但没有关系,他记得去病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