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总有些病症,非药材能治,唯人心可医。”
“阿九,谢谢你,医好了我的病。”
原来,她医好的,不是他的病,而是他一生的执念,是他幼年时,期待被选择的自己。
白芷终于明白,却仍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
而模糊的泪眼里,她听到公子的声音,三分悲悯,七分希望。
“白大夫,正是因为有你,谢大夫临去前才言,此生无憾,亦无悔。”
白芷静静的流了一会泪,终于平复好心绪,抹去了眼中的泪,笑着看向公子,眉眼里皆是感激:“公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今日要说的,不止这些。”
公子说,“接下来,我想和你说说大哥。”
白芷眉眼里的笑凝了下来。
公子仿若没看到,继续道:“五个月前,大伯身体不好,大哥带着他去了风陵休养。”
“前些日子接到风陵传来的消息,十月初三,大哥的舅舅,纪先生病逝。十月初九,大伯病逝。十月二十二,大伯母病逝。”
“纪先生葬在了风陵,大伯和大伯母的灵柩已于十月二十五日自风陵启程,预计五天之后自南门进京。”
白芷大惊。
她万万不曾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月,柏舟的亲人便相继逝世,独留他一人。
那柏舟呢?他如今如何?
她想张口问一句,却只觉自己没这个资格。
“大哥所亲所爱,已尽数弃他而去。”
公子的话语难掩悲痛,“故而,他旧疾复发,昏迷三日才醒。”
旧疾复发,三日才醒?
是什么旧疾竟会这么严重?
会是当年受损的心脉吗?可是不对,经由知白医治过后,柏舟受损的心脉不说修复了全部,却也再不会有心脉早衰之像,可享常人之寿。
可那又会是为何呢?
她担忧的看向公子,等着他解释。
“后来,大哥特意将这个从风陵送来,央我送给你。”
公子却仿若没看懂她的眼神,只是打开了桌上的长盒,递到了白芷面前。
长盒里,却是一道明黄色的卷轴。
白芷拿起,打开,方知那不是什么卷轴,而是一道诏书,封她为一品莲华夫人的诏书。
她不解,很快将诏书放了回去,正打算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时,却在那诏书的旁边,看见了一张有些褶皱和发黄却仍被叠的方方正正的宣纸。
她有些颤抖的打开那宣纸,上面的字迹那么熟悉,而最后的落款那里,她的名字旁边,终于不再空白。
那份和离书,叶承瑾终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血指印。
可不知为何,这一刻,白芷竟觉得有些空茫。
“莲华这两个字,是大哥为你求的。”
公子看向那方明黄色的诏书,语声很轻,“大哥说,莲是你的本性,高洁、清正。华是他的期望,愿你今后光辉灿烂、锦绣华章。”
光辉灿烂、锦绣华章。
多么美好的祝愿,白芷想笑,可和离书上的血指印红的刺眼,只让她哆嗦着问出了口:“公子,柏、柏舟他怎么样了?”
公子没有回答,只道:“白大夫,你自由了。”
是呀,叶承瑾终于愿意与她和离,她也得到了自由。
可这是她想要的吗?
如果是,她摸着胸口的同心佩,玉佩温润如初,可为何此刻心里竟会是那样的恐慌?
“逝去的人已经离开,活下来的人,却要继续往前走。”
公子起身往外走,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白大夫,你可以继续怨恨自己,可你真的想失去大哥吗?”
她真的想失去柏舟吗?
这一句下来,白芷如坠冰窟,陡然想起了上次与柏舟见面时的情景。
那一日,白芷亲手写下了和离书,叶承瑾却不肯,将那和离书撕的粉碎。
白芷也不在意,只是又拿出了一份递过去,指着名字上的血指印道:“你若想我再流一次血,便只管撕。”
于是叶承瑾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阿九。”
他拿着那份和离书,凝视着看似平静的白芷,痛苦道,“我们之间,非如此不可吗?”
“是。”
白芷将胸口一直佩戴的那枚同心佩取出,因被贴身佩戴了十几年,那玉被养的温热清透。她用手摩挲着,有些不舍,却仍是还给叶承瑾,笑着道,“叶承瑾,对不起,我不是那个能陪你到最后的一心人。”
她将玉佩强制塞回叶承瑾手里,祝福道,“但世界这么大,余生这么长,终有一日,你会遇到一个与你共白首的女子。”
“不是终有一日。”
叶承瑾看着手上那枚清透的同心玉佩,轻声道,“我想与之共白首的女子,我早就遇到了。”
“阿九。”他凝视着白芷,“同心佩可以收回,给出的心意却再也收不回。”
“这一生,我爱上你,便不会再有旁人。”他说着话,试图把那同心佩重新戴回白芷脖颈中,感受到拒绝后,伤心道,“你可以不要我,难道要把我的心意也弃若敝屣吗?”
白芷心一软,身体一僵,已任他把同心佩重新佩戴了回去。
只是,同心佩虽仍旧佩戴着,白芷看向他手中的和离书,眉眼仍是绝情的:“叶承瑾,签下这和离书吧。”
“放我自由,也放你自由。”
“阿九,我不需要自由。”
叶承瑾只是摇头,却在白芷坚持的目光中慢慢妥协,却仍不肯答应,最终只道,“阿九,她日你若再嫁,这份和离书,便是我送你的贺礼。”
“可你不再嫁,便永远是我的妻子。”
他最终,还是执拗的加了这一句。
当日,柏舟始终不肯签下这和离书。
可为何今日,他竟肯签下,还求公子封她为莲华夫人,为她求一个光辉灿烂、锦绣华章的以后?
白芷攥着手中的和离书,想着公子言语中的失去,只觉得越来越冷。
难道,她真的要在失去青葙后,再失去柏舟吗?
“阿娘,不哭。”
不知何时,芽芽童稚的声音打破了沉在思绪中的白芷,白芷很快抹了一把脸,将手中的和离书放回木盒,笑着抱起芽芽,哄道:“嗯,阿娘不哭。”
跟在芽芽身后的未这时朝白芷行礼,道:“白大夫,五日后殿下率叶氏宗亲于南门迎康王及康王妃灵柩归京,小世子身为嫡孙,更需亲迎。”
白芷点头:“我知道了。”
未离开之后,白芷仍旧看着那木盒坐了许久,而怀中的芽芽似乎明白她心绪不宁,也不再闹她,而是乖乖的睡了。
那日回去之后,她在家中纠结了两日,终于在第三日一早,喊了马车抱着芽芽直奔康王府。
南门迎康王及康王妃灵柩归京的那日,白芷终于再次见到了叶承瑾。
他披麻戴孝,瘦骨嶙峋,凹陷的眼神几乎没有神采。陡然见到了麻衣孝服的白芷,他显然未曾反应过来,有些怔愣,好一阵,眼中才有泪沁出。
白芷的眼中,亦有泪沁出。
花了这么长时间,她才终于明白,不只是叶承瑾不愿失去她,叶承瑾于她,亦是生命中不能失去的。
她走去叶承瑾身边,一边伸手搭上他的脉,一边与他相携着往前走。
幸好,叶承瑾的脉象有些浮乱,却不算太要紧,不过是遭逢大变、心内忧思、疲累过度所致,假以时日,心绪宽和,再多加休养,便可痊愈。
康王和康王妃下葬后,叶承瑾在他们的陵寝旁结庐守陵。
白芷把芽芽送回了白家交由白芨照看,亦陪着叶承瑾一起守陵。
又是一年除夕,连绵不断的焰火照亮了全城,也照亮了康王陵寝旁的小屋。
“阿九。”
叶承瑾递给白芷一杯酒,在这个新年夜,一直埋藏在心中的疑问总算能够问出口,“你、还会再离开吗?”
白芷接过酒,摇了摇头。
心中的担忧终于不会变成现实,叶承瑾大喜,想要问一句为何,却又觉得多余。
“柏舟,青葙离开时,我怨恨自己。”
白芷看着叶承瑾,终于愿将当时的自己剖开,坦诚面对,“是我说错了话,青葙的噬蛊才会失控。是我爱上了你,把青葙带进了京,才会将他置身于那样艰难的选择里。”
“一切都是我的错,可离开的却是青葙。所以,我再也不能得到幸福,必须要与你和离。”
“可那并不是你的错。”
叶承瑾急急分辨,“阿九,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青葙说,不是我的错,所以他此生无憾亦无悔。”
白芷说,“可其实,我有没有做错,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青葙已经离开了。”
离开便是离开,逝去的人再也无法转生。
想到逝去的父亲、舅舅、母妃,叶承瑾再说不出话来。
“可公子说的对,逝去的人已经离开,活下来的人,却要继续往前走。”
白芷却话锋一转,笑着道,“柏舟,有你在身旁,我的人生才能光辉灿烂、锦绣华章。”
她笑着承诺,“所以,我不会再离开你。”
叶承瑾再一次承诺:“阿九,我也不会离开你。”
白芷举起手上的酒杯,郑重道:“今日除夕,第一杯酒,敬青葙、敬叔叔、敬父王母妃、敬舅舅,敬……”
“敬秦园、敬未瞻……”叶承瑾亦举起手中的酒杯,同白芷一起,郑重道,“敬所有逝去的人。”
“愿他们神魂安息,往生极乐。”
“第二杯酒,敬阿弟、敬婶婶、敬知白……”
“敬二弟、敬陛下、敬玉郎……”
“敬所有的亲人,愿他们健康长寿,安乐无忧。”
“第三杯酒,敬柏舟,愿他岁岁年年,永在我身边。”
“第三杯酒,敬阿九,愿她日日夜夜,与我长相见。”
他们相视而笑,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夜色中,烟火里,藏着她们所有的祝愿与向往。
从此,他们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