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荒原王入京,理应要进宫朝拜帝王,上殿当群臣面述职的。
然而,京畿大门都是几方博弈后才勉强开的,这宫门直通宣仪殿的中正大道,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给凌湙打开。
那一股子忌惮与防备味,让勒马悬停在中正门,等候宫门打开的凌湙,以及跟进京的部属们,都气笑了。
区区宫门,真要强闯,谁又能拦得住他?
就凭门前堵门的六部小官,和当职的数百御门卫?
凌湙把着小牛皮鞣制的刀柄,目光沉静,气势却凛然逼人的让人不敢与之直视,众皆耸肩敛目,排成排的做着软抵抗之姿,一副你敢杀啊?你来杀啊!我堵你不敢杀的姿态。
这要是换成个心无成算,一击就怒,自负自高唯我独尊的,说不定真叫这激将法给击的拔刀相向了。
届时,一个屠戮六部朝官的罪名,将死死盖在他头上,不说乱臣贼子等语言攻击,单就一个天下文士皆绕道不举孝廉之姿,就能断了他在文韬中的发展。
世人皆知,成事因素有文武,文能定国,武能安邦,一个有长远规划的诸侯,若砍了文韬,只留武略,便宛如英雄去势,美人长痦子般,再也登不了致尊大雅位。
京畿城内两大派系,撇开凌誉不提,就闻关与六皇子党而言,都有用此招试探凌湙之举,试一试他有无不臣之心,有无问鼎之想。
他们都想知道,这个手握兵权的朝廷新贵,是不是真的安分,有没有逆臣资质,如此,也好对现今形势再重新做评估,打计划表。
两虎相争,三方角逐,亦或发展成群雄逐鹿,都需要重新审度,重新布局。
他们在等凌湙反应。
便是与凌湙有些交情的曲大伴,也在暗中观察他友敌间的尺度,在联手与敌对间犹豫,亦或者先选择中立,坐观一波他与闻关一党争斗的结果,尔后再在敌友间择一而上。
诸堵门的六部小官,一看就是那清澈又愚蠢的职场新人,被久惯官场的老狐貍们,用忠仁仪礼推出来当马前卒,偏还不自知的个个义愤瞠目,端着文人姿态,对手握刀兵的武人指指点点。
文官么,素以殿前撞柱,宫门触墙等自以为高义之举,行挂青史留名之姿。
都为的一个千古名士之词,再有老狐貍们刻意引导,更个个梗了脖子争先就义,等着被史书记载。
载词他们都想好了,就言,天佑一十六年十月深秋雪将落风如刀之际,诈得王爵者兵逼宫墙,六部清廉文官,数百忠心御卫,齐引颈就戮,警惕世人其狼子野心,反民之举,后尔臣民惊醒,终联手驱逐此贼,令京畿得保,众人安心。
他们似乎笃定了自己的生命能化一切干戈,神圣化了自己的文人身份,尤其在有成群的同伴一起做着同样之举后,更坚定了他们就义护君的心。
忠臣良将,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这样的高赞谥号,他们都不用爬到首辅宰阁之位,就有这样的机会,怎么不激动?怎么肯错过?自然一呼百应的来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等拦在宫门前的文官慷慨激昂的指责完他后,凌湙才慢悠悠的勒马往前小踱一步,逼的堵门的六部文官集体往后,不自觉的退了一步,这才口齿清晰沉冷的吐出上述之语,瞬时便震的门前一众文士哑口结舌,等反应过来细细品味,尽皆诧异怔然。
都是才高八斗,真正过五关斩六将凭本事科举入仕的,谁的文学功底都不低,等凌湙话音落地,便有人跟着轻声咀嚼了一遍,真越品越觉得合乎心中本意,像是窥中了他们心思般,全全狙中胸腔渴盼。
知己尚不能正中下怀,偏一方诸侯张嘴便揭了底,堵门的文官随着领会句中意,便水波纹般起了涟漪,一时骚动着往凌湙周遭靠,像是期待着整首诗的掉落般,殷殷仰脖观望。
凌湙才没有做文抄公的癖好,他念此诗的目地旨在嘲讽,嘲讽他们的自以为是,嘲讽这些人的用心不纯,更要嘲讽这些人的单蠢无知。
“想用一片丹心照汗青?真是笑死,你们可知,本王是受诏入京。”
说着便将盖有御印的圣旨拿了出来,居高临下的展开给众人观看,声音如巴掌似的扇在他们脸上,“大征各州府都在闹灾殃,因为国无君,而致朝事不决,怠慢子民,你们忝为中央六部,人皆自比百姓父母……呵,在干什么?有为百姓请过命,有为黎民申过冤,有为衣食劳过心?有么?有没有?”
声浪震出丈许,让围观的学子陷入沉思,偷瞄的百姓心生触动,中立不想惹事的沉默不语,皆生出一股被审判的羞耻感。
凌湙端坐马上冷冷巡睃,“你们在为自己的青史留名找机遇,自以为是的拦住了我,就能遏制一场宫变朝叠,哼,一个宫门、一座城,非一人可载之,亦非一党可持之,纳百官之声,采万民之意,忌以一言堂掌政,便暂时无主,亦不可能出现上令不达,下令不通的地步,更不会有百姓持事投告无门之患,现尔根祸,唯尔等不举之锅,占其位不事职,予渎职懈民罪责,竟有敢现眼丑行,唯天下不乱者,尔等堪为官否?堪为科举进仕行书于纸上的,为先贤传书,为百姓谋福祉之志向?尔等……怕是早忘了吧?”
鸦雀无声!
整一片宫门前的广场上,不知凡几的眼线耳报,皆与六部朝官,阔府高门学子,以及寒酸布衣文士,一起怔愣的望着马背上曜目夺光的武勋新贵。
无人有反驳之词,也无人有敢冒冲天威压挪移脚步,皆似被钉钉在地上一样,有种受不住软膝原地跪下之感。
震撼,威慑里透着灵魂被击中的震动,更有一味被武勋学识和认知,超越过去的感慨和羞耻。
以文为泰斗,以武为走卒,从来也没有一个弄武之人,能这般以大局之言,靠唇舌赢之,竟显他们百读诗书者如此少识缺智,眼光短浅。
凌湙以鞭指宫门前似领头者,以眼神蔑之,“你口口声声意指我入宫不当,疑有夺宫之嫌,可你难道不知,这红墙华盖琉璃瓦内,连个正经的主人都没有,你背后之人,或者说是你们背后之人,未有能谈妥之势,这才闹的国朝半年无君,若非民患匪祸,叫他们领受到了国本动摇之力,怕都想不起来要先安顺抚民,呵呵,他们手上没有人么?怎么就非要诏了我来呢?不过缺一国殇万一的替死鬼而已,都不肯背动摇国本的累世罪名,便拉了我来走过场,既能省了钱粮,又能得到好名声,一手算盘打的阎王爷都听见响了,偏你们以为这高墙深苑里的那把椅子有多香,以为人人都在觊觎,嗤,这穷的连朝奉都发不出的破地方,请老资来都得看心情。”
一番激荡之词,瞬间打破了前面的温雅大义,叫人真实的感觉到了他武人的真谛,又野又蛮,暴戾待施,令不自觉围过来的人,又下意识倒退了两步,瞬如鳞波微动,荡出一片似惊似叹的哽塞咽气声。
没有人领略过凌湙的唇枪舌剑,他的声名传入京时,伴着的就是凶残弑杀之名,无论是收西炎城,还是打退凉羌十二万兵,所到之地所用之词,都与浸了血的杀戮有关,于是,不了解实情的京畿众人,理所当然的将他归列为目不识丁,蛮暴无理的粗鄙武将。
欺哄这些微末小官来给凌湙下套的大佬,当然不可能将凌湙最真实的面目告知,连粗鄙不识文的臆断谣词都不澄清,要的就是这群初入官场,对未来前景怀有憧憬的小官们热颈里的一腔血。
只要将这群文官腔子里的血撒在宫门处,凌湙这辈子都再跨不进宫墙半步,哪怕他扯旗自立,天下文士将自动与其割席,甚连已经投进他门下的幕僚文士,都会因其暴戾之行而背弃离开。
天下文人一家亲,再因利益分门别派,可当刀架颈,不尊儒文规则时,便能令他们联手而群起攻之。
儒文因有识,而更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之害,因此,他们从不允许,有破坏他们规则的势力出现,但有敢与他们挑衅对抗的,一律斩其喉断其颈。
言笔如刀并非矫饰夸大,而是文官集团的威能真实写照,因此,他们一直都在创造条件,利用阵营,诱逼凌湙站到他们的对立面,届时,凌湙便不止是他们的敌手,而是天下文士的仇恨点。
只要立住了他是天下文儒扩张发展的阻碍之力,那就等于将他淘汰出了群雄之列,无论他再有手段实力,也挣扎不出织如密网的刀笔仕人之手,除非他敢杀了所有识字的文儒。
可从古至今也没有这样的凶徒出现,因此,闻关二人在做下此局的时候,便也不担心会真的引火烧身。
能用区区几个微末小官坑到凌湙,简直跟一本万利的生意般,非常值得冒险搏一把。
是,他们是想与凌湙建交,搞好关系,然而,在面对其声名威赫的拥兵实力时,仍本能的想要打掉他的羽翼,令其居于下受调派,而非平坐或居上,分权理事。
在凌湙陈兵京畿城门时,他们陡然意识到了他的威胁,那是非三言两语就能拉拢到的,既如此,不如催之毁之。
文人的多思擅疑,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那被凌湙指着鼻子质问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所遁形,目之所及处皆同僚质疑的眼神,心知此关难过,弄不巧将前功尽弃,可想想成功之后的青云路,一时咬牙横下心来,仰脖引颈高呼,“贼子逆言,休要狡辩,今尔若想进宫,便先从本官的尸身上踏过。”
说着,便一扭头往宫门边的下马墩上撞,那高高扬起的双手,捧官帽掷地,便有如摔杯为号般,瞬时催动了两边的御门卫,齐齐拔刀如撵鸡狗般将剩余小官往凌湙的马前赶,势必要造成马踏头颅的溅血场面。
凌湙冷冷视之,拍击马背飞驰而起,借马鞍之力脚蹬半空,在那人脑袋撞上石墩之际,便如人形炮弹般,急射而出,一脚将人踢的飞起,高高跃过宫门牌坊,连着衣帽一起挂在了飞檐上。
飘飘荡荡的犹如人形纸鸢。
那跟随着飞跃而起的诸多视线,尚来不及反应现下情形,便听凌湙轻启唇线,吐出冷冰冰的杀伐之语,“举刀兵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