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乌崈图霆的帐子莺歌燕舞,内里的酒肉香与酥入骨的吟哦,隔着三丈远都能嗅的人脑袋发晕,所过巡逻处的岗哨,个个面带嘻笑向往,肩抵着肩的往帐子方向望,互相挤眉弄眼的发出期盼,“不知道今夜能剩几个给我们,但愿不要太废了,好歹撑到爷们胯==下爽一爽,每次轮值的都倒霉,那些大征女真是太脆弱了,到底没有我族的女人好折腾。”
就立刻有人接口,“那你别上了,留给兄弟们爽爽,回头你去找本族的姑娘耍,随你怎么折腾都坏不了,哈哈哈!”
“那不行,大征女虽然是不中用了些,可那身皮肉我还是稀罕的,至少是要比族里的姑娘细嫩,就是玩半途死了,那肉也是香的。”说完舔了唇周一圈,露出个回味悠长的样来。
萧婵领着凌湙靠近,脚步停都未停,充耳不闻般的从中走过,显然已经见怪不怪,听习惯,或者也见习惯了。
凌湙却拧了眉,往闲聊中的几人望去,看出那身甲胄应当都是伍什长一类的小头领,聚在一起正畅想的眼冒狼光,见萧婵路过,也不见惊慌,只收了话声垂手见礼后,又自顾展开新一轮臆测。
篝火噼里啪啦的烧着,却烧不尽帐内外充盈的恶意。
直到帐帘掀起,凌湙方确定了那股熟悉的味道,竟是江州奢二代们中间最流行的助兴香膏,阿芙云片。
效用比五石散更具有上瘾性,制成薄薄一片,可置于香炉香盏中焚之,在密闭的空间里,腾起的云雾犹如上仙境,叫人飘飘然的忘却俗世烦恼。
凌湙站在帐帘处不动,萧婵却仰脖深吸一口,表情陶醉,眼角余光瞥见凌湙神色,嫣然一笑,“这是江州的仙葩膏,一盒千金,似你这等微末小兵,怕是根本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吧?呵,快感谢本郡主吧!带你见识什么叫仙云宴。”
满帐喧嚣,扑面而来,醉倒侧卧者陶醉哼唧,稍有几分清醒的,则拥着怀里的女子当场行乐,一地衣裳挂饰,举目衣不蔽体,而主座上的凉王孙,一人御三女,忙的不可开交,凌湙突然就幻视了,狗界泰日天,辣的眼睛立即移开,慢一刻都怕长针眼的那种恶心。
宴中女子嘻笑,玉臂轻擡挥舞,表情疯魔,眼角却有泪滴,整一副行为不受控的绝望,那是吸食过多仙葩膏后的迷幻反应,生死都已不在自己的掌握当中。
眼神里的求死意味,比迷离的表情,更叫人嗟叹。
萧婵视若无睹的走至中央大座前,一脚一个将地上的女子踢开,对着怔愣擡头,刚想发怒的凉王孙道,“把衣裳穿好,有事要说。”
尔后似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道,“有劲多往亥琳身上使,到现在也没个子嗣,你知不知道爷爷那边压力很大?四王叔五王叔家里的孙儿都能骑马了,你却连个……”
“放肆,萧婵,你当自己是谁?有资格这样与本王说话?”
凌湙挑眉,意外而迅速的擡眼瞟了二人一下,撚着手指摩搓。
萧婵脸色难看,紧了手中的镶金嵌玉弯刀,音冷色厉,“你若不能助我去江州,那我萧氏全族也没必要助你,嫁给突峪,本郡主一样可以保我母族安愈,乌崈图霆,你最好搞清楚,我与你合作,皆是因为无父可依,但凡父王不去的那样早,也轮不到你在这耀武扬威。”
乌崈图霆脸色难看,而帐中行乐的声音渐止,各人拥着一至两名女子,见眼色的撤离了帐子,那默契退走的熟练度,显然这兄妹二人发生龃龉乃寻常,已经都学会了规避。
凌湙站帘外,直等到里面的味不那样冲后,才迈步走进,乌崈图霆则借着冷水醒了神,望着凌湙上下打量,尔后哼笑道,“这就是你今天点的贴身亲卫?”
“贴身”二字咬的极重,透着满满的嘲讽,显然,他对萧婵的行为习惯非常了解。
这兄妹二人的相处模式,倒完全出乎了凌湙的意料,他静静观察着二人,隐约有个模糊的猜测在成型,尤其看萧婵的态度,这姑娘的主见显然要比乌崈图霆大。
虽然见识浅薄,可挡不住这姑娘敢想,结合她刚刚的话语,这异母兄妹显然是有私下协议在的。
也是,一个肚皮生的,都不见得能同心,何况是隔着肚皮的两兄妹,相亲相爱约莫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萧婵仰头,指着凌湙道,“鄂鲁的细作,叫我给识了出来,有些事情,我想你应当有所防备。”
说完便傲然睥睨的等着乌崈发声,一副本郡主很可以、很有用,就是比你强的骄傲模样。
凌湙低头勾了勾嘴角,在萧婵眼带威胁的注视里,欠了身对上座的凉王孙行礼,“郡主慧眼,竟让属下矫饰不能,无奈只好真诚投效,盼以微薄之利,赎一个建功立业之机,王孙大人,属下愿以所知机密,助二位达成所愿。”
乌崈皱眉,来回上下的打量凌湙,又望向萧婵,“你确定他是鄂鲁的细作?本王怎么瞧着,他这言行与大征人无异?”
说话文绉绉的叫人厌烦。
没等凌湙开口,萧婵却主动解释起来,“他自小在京畿潜伏,学的一身大征人的臭毛病,也属正常,咱们族有些长年在关内走骠的,不也一副大征商人的言行么?这个不重要,等他回族内生活日久,习惯自然就会改过来了,无防。”
乌崈图霆倚着宽大的靠背,光着膀子劈手端过一盏酒来饮用,喉咙就跟连着胃似的,直接便倒了进去,咽都不带咽的,等抹了嘴边酒渍后,才用眼角夹着凌湙冷哼,“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在这之前,你可没资格与本王谈条件。”
凌湙却并没有显得很卑怯,眼神平和的与乌崈对视,声音有些淡淡,“王孙最好先明白一件事,我并非你的属下,若非我这模样瞒不住人,现在我还在京里当公子,鄂鲁将军答应给我的赏赐一直不兑现,这才有了旁人欺凌辱没我的机会,否则也根本轮不到让萧郡主捡了漏,我的价值……不是鄂鲁那个莽夫想的那样廉价。”
萧婵被凌湙反制时,就觉得这人长得不似面相般沉默无害,若非他实实在在长了副凉羌人的面孔,搁他那番做为,怕在被他松绑的那一刻,就要喊了人来拿下他,现在见他怼乌崈也毫不输气势,瞬时感觉心中舒爽不已,深觉自己慧眼识珠。
乌崈图霆被萧婵怼也就罢了,被个无名小卒这样怼,顿时大怒掀桌,摇晃着要起身,却叫凌湙几步上前,一个膝肘就给压回了地,脸磕在毛毡上,挤的眉眼唇成了一坨。
凌湙面显狠戾,压低的声音又透着无限愤恨委屈,“我本来在京畿一富户人家好好的当少爷公子,是你们的人找到我,说我是凉羌人,威胁我不给你们当细作,就去官衙举报我,我努力用各种方法掩盖属于凉羌族人的特征,可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与周围人有异,最终因为害怕被发现,我回了这个西炎城……”
乌崈图霆的头被按着,侧着脸瞪向凌湙,可随着凌湙的话音,却渐渐安静了下来,显然是听住了。
凌湙继续,“鄂鲁将军连面都不与我见,说为了保护我的身份,最好去当个不惹人眼的牧畜兵,等换防回族地后,他再领我去羌主面前请功,呵,可你知道么?他根本没打算把我这些年的功还我,一年年把我冒死从京畿里传出来的消息,转按在了他儿子头上,他儿子靠着抢我的功劳,已经升任了千户,却还要在我面前做出一副替我着想的样来,呸,他演的不恶心,我听的都反胃了,王孙大人,我可是受正统的大征士子教育出来的人,若非这副相貌拖累,我早便有资格位列朝班,科举入仕了,是你们……是你们害的我一无所有,然后还要以族人的身份向我施恩,我该感激你们么?啊?我该感激你们,把我从孤儿帐里偷送到京畿,与人家的孩子调换,过了十几年富足生活?……你们,是你们打破了我所有的认知,颠覆了我安宁的日子,让我不得不在两位上了年纪的养父母眼前,演一出被匪徒砍杀的血腥场面,我虽不是他们的亲生子,可养恩不该当仇报,鄂鲁不经我同意,在我走之后,便一把火烧了他们,一宅子人,没有一个逃出来……王孙大人,你们贵人,都是这么不把我们低下人当人的么?啊?你说话啊?你给我说说,说……!”
这一刻,阴郁冷漠的少年,忽然血肉丰满,按着乌崈的手臂,随着话音逐渐颤抖,神情亦逐渐失控,却生生遏制了两分冲动,似只求一个答案,指望着在场的两个王族贵人,给他的不受控人生一个说法。
萧婵张着嘴,愣愣的盯着凌湙,都忘了上前解救王兄。
乌崈图霆则在努力撑起身失败后,拍着毡毯喘气,“说……说屁,又不是老子害的你,要算帐要说法,也该去找鄂鲁,你拿我撒什么疯?放手,本王可以因为你的过往绕你一命,若不然,鄂鲁也好,本王也罢,没有可容你的地方,放开本王。”
凌湙没动,萧婵却轻脚上前,一点点掰开按在乌崈图霆脑袋上的手,小声道,“塬日铉,你若真心襄助,我与王兄必为你讨还一个公道,等回了沂阳山,我便让爷爷下令向羌主要人,亲自将鄂鲁送到你手上。”
乌崈图霆从凌湙掌下逃脱,翻了一圈坐起,揉着脑袋冷哼,“也不一定非要等回沂阳山,本王早便看鄂鲁不顺眼了,待换防期结束那日,角力台上,就可以激他上场,本王……可以亲自替你摘了他的人头。”
凌湙努力平复起伏的心绪,在二人的盯视下,又恢复成了那个冷漠的样子,眉眼不动道,“你摘不到他的头,据我所知,他也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就等着你上角力台时送你呢!王孙大人,你当知道,除了凉王帐下的十几位王爷,羌主帐下也有好多人,想拿你人头邀功换好处呢!嗤,偏你还觉得自己地位安愈,整日享乐,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吧!你的周围满是敌人,还远不到你日日沉溺在荣华富贵里,蠢货!”
乌崈图霆叫凌湙骂的从地上跳起,长臂指着凌湙的鼻子,大吼怒瞪,“你放肆,敢这样跟本王说话?”
凌湙啪的打掉了他的手,不屑的欲往帐外走,“郡主,我看你还是另择合作伙伴吧!他不行,凉王身体如若撑不过这个冬季,那这个西炎城便是他的坟冢,你跟着他,怕是再也回不了沂阳山,郡主,王帐之下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亦有多位,下嫁虽有失身份,却不一定得不到你想要的,你若愿意,我可帮你筹谋,保你得尝所愿。”
萧婵顿住,斜睨着凌湙试探道,“你知道本郡主想要什么?”
凌湙呵一声挑眉,眼光划过听呆住的乌崈图霆,擡手掩唇轻声附在其耳边道,“郡主不是想要效仿前凉王太后,入主凉王帐掌生杀予夺之权?呵呵,所以我说郡主是个敢想之人,前凉王太后、大征宁太后,都是英武德备的盖世巾帼,郡主这想望,非常好。”
萧婵震惊,眼神迅速往乌崈脸上看,待确定他脸上的雾水不似作假,显然是没听见她二人的话语样,这才压低声音轻斥,“胡说,本郡主可没这么敢想。”
凌湙哦了一声,淡淡道,“那郡主为何要关心王孙的女人,生不生出孩子的事?那个亥琳,应当是你母族的姐妹吧?她若替王孙生出长子,你母族包括你,便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乌崈过河拆桥,弃如敝屣的一日……乌崈靠不住,枕边人杀之防不胜防,届时,长子继位,凉王帐便会直接落入你萧氏一族手中,郡主,我说的可对?”
对不对的,从话落入萧婵耳中时,便都对了。
萧婵直接呆愣住了,眼神紧紧的盯着凌湙,一瞬间如醍醐灌顶,许多以前还朦胧的想法,此刻都清晰了起来。
是的,她明明可以靠自己,只要计划得当,没有男人,她也能得到权势,将母族带出窘境。
她的身上,也流着凉王的血,凭什么不能与狗熊一样的男人,争高下?前凉太后能掌王帐几十年,她也能。
凌湙搓着腰间配饰,安静等待着萧婵的野心,在这一刻疯狂生长。
每个人都有野心,只不过不催不长,但有风吹露淋,便谁也遏制不了了。
乌崈图霆插着腰来回走,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完全陷进了凌湙的话里,嘴里不停念叨,“谁敢杀我?我看谁敢杀我?本王……本王贵为王孙,天生狼神择定之主,帐前受过狼神点诰的,没有人……没有人敢违背天意,没有人……”
一个好的细作,在潜入敌方阵营时,不要老想着搅乱对方日常,小祸小秧的让人不安宁,想要长久发展,一举端窝,入心的交流才是正当。
凌湙的可怕之处在于,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乌崈图霆的处境,只要稍微对凉羌局势有研究的,就能从中窥探出他的危机。
大征国君、北境武帅府,从没有往外扩张的想法,他们守着边防城墙,抵御着凉羌兵马,觉得其内部的局势,并影响不到大征边境的管理,无论谁入主凉王帐,总会有新的一批凉羌兵来犯,故此,无所谓了解他们,深研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