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月上中天,夜风萧瑟,凌湙让幺鸡找人给钱氏打副薄棺葬了,凌老太太委顿的坐在院里,昏花的眼里只有人影憧憧,旁边卫氏鬼祟畏缩的身影,预示着她们达成的某种协议破裂。
不管凌湙本来的目的是什么,至少他又一次成功制造了,凌老太太与身边人的信任危机,卫氏不是钱氏,她的依仗不是凌府。
如果凌湙是宁老侯丢给凌家的牺牲品,那卫氏就是那群老大人,用来安抚凌老太太的慰问品。
遗孤生母,凭着那些人的手腕,是完全可以脱离流放命运的,可卫氏跟来了,并且心甘情愿,连她自己也知道,凌老太太要握着她当筹码,为了儿子的前途,为了日后的尊位,她仍像在凌家当妾时那样,捧着老太太作小伏低。
本来心照不宣,作着一副其乐融融的团结模样,结果,凌湙一来,这关系也守不住了。
她怨恨的眼神,跟着凌湙一道消失在院墙后,随即便撞上了老太太盯过来的,充满戾气的浑浊老眼,凌厉的似要片片削下她的肉,唇齿间磨牙般吐出几个字,“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且不提卫氏要如何与凌老太太狡辩,就凌湙来讲,秘密过了明路,大家就可以敞开头谈判,他要凌老太太主动将手里的把柄交出来,他要让凌老太太意识到,只有同他合作,用她手中的东西,换凌家一血的存活率,否则,就等着给他人作嫁衣。
凌老太太肯么?
她必然不肯的,所以,那些老大人的把柄,他势在必得。
幺鸡跟在凌湙身后,陡然发现他家主子心情又好了,便连策马往回走的身影,都透着股……怎么讲?他挠了挠头,阴险狡诈?
凌湙一扭头就与他猜疑的眼光对上了,不由蹙眉瞪眼,“你那是什么眼神?这样看我?”
幺鸡脑中警报顿响,忙紧迫的立即摇头,但嘴却不受控制的,先于脑中警铃而动,吧唧一下吐出了心里话,“主子,你刚才是不是在憋坏屁?”
两人说话随意惯了,幺鸡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不恭敬,却仍然被自己的真话吓倒,在凌湙鞭子抽过来的瞬间,抱头躲避,嘴里嚷嚷,“坏水,坏水行了吧?主子,你刚刚肯定是坑人了,我都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凌湙不做无用功,大半夜跑凌老太婆这里,就是来挖坑的。
凌湙叫他的反应逗乐,收了鞭子的力道抽了他一下,斥道,“可闭嘴吧你,叫你爷爷听见,刑所棍子伺候,个傻冒,学什么聪明人,还敢猜我心思,爷的心思你要能猜着,猪都能口吐人言了。”
说完手一伸,“匣子还我。”
幺鸡讪讪的将匣子递还给凌湙,嘴里还挺不服气,“我是不聪明,猜不了别人,但我觉得,我能猜你,主子,你真的没有憋……”
凌湙正颠着匣子估重,晃着里面的东西挺不对劲,然后掀了一角看,匣子里的薯蓣只剩了一小半,登时就炸了,啪一声扣了盖子,竖起鞭子就朝幺鸡打去,“你个嘴谗的憨货,这才多大功夫就给我吃了大半?啊,我抽死你,这是左师傅特意给我炒的。”
幺鸡伏了身体躲开,边躲边叫,“不是我一个人吃的,小杜子他们也吃了。”
一行说一行跑,嗷嗷叫着就冲回了随意府,杜猗和梁鳅几个缩后头不敢动,憋着声气看头前两人打闹的身影,一时都又羡慕又欣慰。
凌湙心情不好,他们后来在跑马的过程中也感受到了,但只有幺鸡,能用这么个浑招引开主子的愁绪,迅速恢复成以往那样,做回万事尽在手中的睿智主上。
府中灯火通明,蛇爷守在门边,一头撞见幺鸡被凌湙追着打的模样,不由瞪着眼睛叫住人,“你个鼈孙,跑啥?主子要打你,就得乖乖的受着,下来,给我跪台阶边去。”
幺鸡鼓着脸一副受气样,跳下马不服气,指着后头的杜猗几人,“那他们也得跟我一道跪,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
等凌湙也到了府门前,蛇爷才弄懂他们之间的债业,一时好气又好笑,上前替凌湙牵了马,觑着凌湙转暖的眉眼,笑出了一脸褶子,“去找左师傅了?他白日遣人送来的药包,我刚叫人煮了,五爷现在就去泡个澡?”
凌湙跳下马,点了把委屈跪在台阶上的幺鸡,声音里透着松快,“行,去泡泡,幺鸡是不是也要泡?去吧,跑了一晚上,回去早点睡。”
蛇爷呵呵笑着随凌湙进门,走至幺鸡身边时踢了他一脚,“滚滚滚,一天天就不知道给你爷爷省点心,去泡药,已经叫人给你送房里去了。”
如此折腾一番,到凌湙沉沉睡去时,已过了丑时,蛇爷守在门外,眯盹着听了一会儿屋里的动静,之后才吩咐虎牙过早不许叫人的话,并让人守住了院子,脚步放轻,话音调小,务使凌湙能一觉睡到自然醒。
只凌湙心里搁着事,卯时刚过就睁了眼,叫了虎牙打水洗漱,之后又去了偏厅旁的小书房,亮了盏小灯,铺了信纸给宁振鸿写信。
一是肯定了宁振鸿的怀疑,但需要他按下此事,不许再与旁人提及,并言明会有被灭口之险,二是让他想办法与在京中的酉二酉五联系,将那两个孩子的大致相似点告诉他们,最后,让他蛰伏,不准再将眼光放在那个孩子身上半分。
凌湙将给宁振鸿的信晾在一旁,另起了一封,却是指示酉二酉五的,告诉他们,得到那两个孩子的方位后,设法将凌家子逮住,将无相蛊的功用和绝命的后招全然告知,若是个聪明的,就该知道酉二酉五对他意味着什么,若肯乖乖配合,他将教导他,如何从肢体语言以及神态上,完全模仿成另外一个人。
相似的容貌体格,凌湙在听到的时候,就闪过了一条计划,那些老大人不会想到,一个四顾无援的孤儿,有敢取人代之的谋算,他以有心算无心,让那两个孩子彻底混淆到,让所有人都分不出真假的地步。
左姬磷说了,无相蛊的使用年限越长,所达到的效果越惊人,他要人为的造出两个闵仁遗孤,他要打断那些老大人用闵仁遗孤,完全取代凌家子的机会。
凌家子若想活,就必须照着他教的做,而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知道了利益得失,他会更努力的将自己往另一个人的影子上模仿。
宁侯府是那些老大人为闵仁遗孤找好的中转站,又焉能知道,这里也将成为他们的视野盲区,他们不会想到,蝇营狗茍的宁侯府内,会有人敢顶风作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让两个孩子轮换着扰乱旁人认知。
凌湙在信里嘱咐酉二酉五,留在京里,守住那两个孩子常驻地,等凌家子模仿的有了功效后,半夜里暗渡陈仓,再使调包计。
也就是闵仁遗孤在宁侯府时,半夜用凌家子去调,同理,若轮到凌家子在宁侯府时,半夜里也将调一次,如此反复,直到让跟在身边伺候的人,也无法分辨真假的时候,相信那些隔三差五才见孩子一面的老大人们,也将无法辩出真相。
宁振鸿说闵仁遗孤眼透懵懂,比之凌家子天真了许多,那哄他玩个游戏当也不难,小孩子需要伙伴,先取其信任,再哄他开心,最后以谁能骗到大人认不出人后为胜利者,给出奖赏,小孩子玩游戏最为认真,胜负心也最重,为得到小伙伴的承认,会卖力不让自己先输的。
凌湙将计划的步骤一一列明,封在了给酉二酉五的信里,他助凌家子有现于人前的机会,就是不想让他悄没声的死在某一个角落,他得让他像一根刺般,扎在那些老大人的心里,逼他们分出心神,去应对两个一模一样的闵仁遗孤。
只要他们还想让这个遗孤派上用场,就不得不小心应对两张一样的脸,一旦分辨错了,哈,更有的玩了。
信晾干后被一一封进牛皮套内,凌湙嘴角含笑,迈出偏厅时,陡然觉得眼前景如此美好,北境天空如此辽阔,边城百姓日渐活泼,跑操的号子里都带着满溢的希望,而他,将在这里白手起家。
“虎牙,给我把早食用篮子装了,我带去砖窑跟秋老一起吃,告诉蛇爷,桌上的信除了给我娘的那封走驿站,另两封走咱们私线送。”
吩咐完人后,他去了幺鸡几人的住处,秋扎图也领了人在院内扎了营,到凌湙走近北厢院时,一伙人正怼着打木桩练功,全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赤着上半身挥洒出满身汗水,凌湙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幺鸡擦了汗凑眼前来,张着眼睛望他,喘吁吁的问,“主子,有事?”
凌湙晃了晃手,扎紧了束膊,伸手要刀,“来,练练。”
幺鸡眼神陡然就亮了起来,忙高声应好,扭着头直唤梁鳅,“小鳅子,快,给我把刀拿来,拿两把,还有,叫他们都过来,主子示刀呢!”
凌湙踢了他一脚,笑骂,“你倒是会指派人,还有,我什么时候说示刀的话了,我就是手痒了。”
幺鸡嘿嘿点头,又摇头,“那也是他们的福气,主子都多久没给咱示刀了。”
凌湙一路最掼使的是鞭子,幺鸡最掼使的是枪,后来有了刀营,就日日与刀为伍,倒减少了摸枪的机会,凌湙便道,“你用枪吧!我试一试刀的韧度,过后可能要重新锻些新刀。”
这下不止幺鸡,就是杜猗、武阔他们眼神都亮了,纷纷围在院子四周,空出中心处一块地来,瞪着牛眼望向朝气蓬勃的少年。
凌湙接过梁鳅递来的长刀,抖手挽了个刀花,颠了颠摇头,这就是他不爱用刀的原因,轻薄的一层铁皮子,拿手上就觉得没有质感,跟他以前看的舞台上的秀人杂耍的刀具一样,没有个刀锋舔血的凌厉感。
幺鸡持着长枪,抖手也挽了个枪花,一脸跃跃欲试的望着凌湙,催促道,“来么?”
凌湙点头,右手上左手下的,双手握刀,摆了个挥刀的起手式,只一下,就叫对面的幺鸡感受到了锋利的压迫感,忙收了嬉笑,郑重的提枪防备,马步半蹲,眼睛紧紧攫向凌湙,期待又紧张的等着他动作。
刀锋向阳,折射出刺目的银芒,凌湙目视幺鸡枪杆,点头沉声道,“别硬抗,觉得受不住就躲开。”
幺鸡点头,这时也不敢托大,道,“我知道,来吧!”
凌湙于是提刀斜向前,横扫幺鸡面门,被其用枪格挡开后,凌空悬转半身踢腿,刀从其肩背部陡转数圈,自左绕向右,旋身一周再次回到凌湙手中,灵活的仿如他身体的一部分,叫围观的众人看呆了眼,没料一把杀人刀居然还能这样玩。
却见凌湙仍用双手推刀,气沉山海凌空跃下,怼着幺鸡横挡的枪杆劈下,咣一声响震动整个北厢院,刀气拍向地面,烟灰四起的扑人眼,幺鸡双臂青筋暴起,大喝一声硬接了这一刀,额头已然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