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圆二
还坐在榻上的卞如玉旋即反问:“他来做什么?”
案子已经结了, 父皇那里也回了话,蔺昭应该安分守己待在家里,大事化小再化了, 他不该招摇, 反倒来招惹他。
卞如玉不傻,很快找到症结——自己放蔺昭时, 忘提公道。
他胳膊撑着榻沿,下巴微擡,去窥魏婉,对上她久候的目光,瞬间读懂——她也想到了公道。
魏婉心道:蔺昭现在府门口负荆,周遭民众皆瞧见,一传十, 十传百,明日指不定满城皆知。卞如玉如若给蔺昭吃闭门羹, 不仅显得气量小, 落下乘, 还会衬托蔺昭高洁。
他应该把蔺昭请进来。
但涉及蔺昭, 她担心卞如玉又想七想八,拈酸吃醋,只能不开口。
卞如玉晲向殿门:“阿土,把他请进来。”
“喏。”阿土就要去府门口迎,卞如玉突然追问:“他肉袒面缚了么?”
“没有,仅身上背负荆条。”
“呵,那算什么负荆请罪。”卞如玉冷笑, 瞧见魏婉盯过来,立刻把双唇阖牢。
半晌, 寝殿内的过分安静令卞如玉不安,手撑着往左挪了一寸,凑近魏婉:“其实……我不是小气的人。”他撇撇嘴,“但婉婉,我心里就是不舒服。”
恨不得蔺昭永远在魏婉眼前消失。
魏婉没应声。
卞如玉抿唇,他要赶在蔺昭来之前从床榻移到轮椅上,有自知之明,不敢求助魏婉,手撑手扶,凭一己之力艰难挪动。
许是心神不安的缘故,人还没完全坐到轮椅上,左手却忽地撑空,眼看就要跌下地,魏婉及时出手扶住他。
她把他往轮椅上带,卞如玉“谢”字还未出口,魏婉腿不慎磕上轮椅,清脆一声,卞如玉声音急得从嗓子里蹦出来:“婉婉小心!”
说着就去扶她,轮椅滑动,魏婉被带得坐上轮椅,而他揽着她的腰,几乎扑.倒在她身上。
鼻尖是真真切切抵着,唇是似有若无擦。
周遭的空气瞬间燥热,四颊皆被炙红。
呼吸一声粗过一声。
卞如玉急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绝非有意轻薄。
他自证般松开两手,人却没法立住,魏婉见状伸臂反兜住他。
“我知道。”她声音也变得像蚊子,紧贴卞如玉细腰的掌心发烫。
魏婉连吸了两口气,抱着卞如玉转半个圈,如一道跳旋舞,将他放到轮椅上,靠好。四瓣唇再次擦过,这回魏婉整张脸都烧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许是为了掩饰,竟嘀咕:“你好重。”
说完立起,主动离开卞如玉。
为了掩饰,她走到书桌边,顺手拿起一本翻——哪壶不开偏提哪壶,竟是淮西卷宗,不禁越翻越乱,但也渐渐镇定,愁起蔺昭的身份。
那厢,卞如玉呆坐轮椅,依旧痴痴愣愣——连番两回触及温软,他脑子里已经什么都不能想,连蔺昭要来也忘掉。
他看魏婉专注翻书,一动不动,以为她生气了,忙自转轮椅凑近:“婉婉,对不起,我刚才真不是有心的。”
见魏婉不应声,卞如玉不断赔礼,接着想起留给她的八珍镜,转动椅轮挪去博古架前,取宝匣放置膝上。
侧上身,扳扶手,操控轮椅调头,一点点推回魏婉身边,打开宝匣,双手捧出八珍镜,一切都做得小心翼翼。
轮椅比魏婉坐的椅凳高,卞如玉身量又长,若坐直比她高出一大截,他却猫腰伏低,将八珍镜一寸寸送至她眼前:“婉婉你别生气了,你瞧这镜子,你眯一只眼望过去,是不是眼前一切都变大了?”
他再换一面镜,笑容满面:“透过这面镜子,却能微察秋毫。”
“婉婉,你可喜欢?”
魏婉微微挪身,卞如玉以为她终于要同自己说话,激动不已。然而魏婉还没想好说什么,但刚才坐下时心绪杂乱,是扭着身子的,坐久了有些难受,于是换个姿势,活动筋骨。
因为没想好怎么回话,所以一眼也没看卞如玉。
卞如玉却不馁不恼,微微分唇,一脸期待。
殿外,蔺昭越走越慢,终于,皂靴在地上碾了碾,停住。
刚刚在极远的甬道上,他就透过纱窗隐约瞥见两人在搂搂抱抱。
再近一点,窥见他俩换了个姿势,从榻上换到轮椅,依旧黏腻不肯分开。魏婉就扑在卞如玉怀里,唇虽一触及分,且有纱窗遮罩,并不十分真切,蔺昭却仍眼冒金花。
这明明是他设想过的场景,设想时亦有密密麻麻,如针刺般不痛快,却不及亲眼见时肝肠寸断。
肠子真就在肚里搅扭、勾缠,蔺昭疼得慢慢佝起腰,仿佛走在炮烙上,每一步都艰难。人离近了,反而瞧不见墙上那几扇窗,只能听见内里的甜言软语,一声亲热过一声。
蔺昭双足顿伫门前。
“婉婉,你可喜欢?”
这一句话好似一棒子敲在蔺昭膝上,腿一软,跪倒殿外。
他又跪了呢。
上回在勤政殿前,就叫魏婉瞧见他奴颜婢膝。
再见一次又有何妨?
蔺昭嘴角噙起一抹缥缈的笑,深深伏拜,额头贴地:“蔺某渎职,致九殿下贵体损伤,引咎自责,特来负荆谢罪!”顿了须臾,“还九殿下公道!”
声音朗朗,犹如洪钟,垂头对地的一双眸子却虚无聚光,周身上下,形容枯槁。
他心里完全没琢磨向卞如玉认错的事,只想着:自己为魏婉这样痛苦,是因为得不到吗?
不,往日虽然依稀,但并不是梦,他笃定曾经得到过她的心,人亦唾手可得。
那是已失去吗?
也没有。
魏婉虽然知道了真相,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圣人和卞如玉都没有动静,说明她没有出卖他。
且婉婉答应了的,事成之后就回来成亲。
到时候他要着红袍,戴红花,领着迎亲的队伍去接她,许她十里红妆。
那是爱别离?
是了,一对有情人为着道义,迫不得已分开,苦挨岁月。
他终于找到答案,原来自己为婉婉受痛苦竟源自爱。
蔺昭嘴角微扬,除却疼痛,竟浮起一丝欣慰。
又忆起上回婉婉劝他放下仇恨,不要动干戈。
她这人瞧着刚硬,实则良善。
她总这样。
蔺昭微笑,心里一片温暖柔和。
他很喜欢她这样子,但这回也要让她失望了,就像送她来楚王府时也不解释他的苦衷——没办法,他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只要他一片真心,她也真,就终究会心甘情愿。
卞如玉已经推门出殿,楚王府没有台阶,他就在蔺昭前方仅一、两寸处,说了许多宽恕的话,既客气又诚恳,听在蔺昭耳中却尽是嗡嗡之声。
卞如玉甚至弯腰伸出双臂,要扶蔺昭,蔺昭却纹丝不动,匍匐在地。
卞如玉臂膀悬空停了停,噙笑收回来。
蔺昭为什么不敢擡头,是不敢见故人吗?
那故人此刻是否也正凝视着蔺昭?
众目睽睽之下,卞如玉不能回首观察魏婉,但心细如发,瞅窥得蔺昭嘴角微笑。
他在嘲笑自己?
卞如玉眸中阴鸷一闪而过,温和道:“蔺大人还是快快起来吧,地上凉,且去荆进殿,本王与你喝杯暖茶。”
蔺昭两耳依旧嗡嗡嗡,明明来时目的是给卞如玉和圣人,给天下人做戏,此刻却全抛弃,心里只想自己和魏婉。
卞如玉笑道:“别计较公道不公道。”
他说得和和气气,与之一比,僵持跪地的蔺昭反倒像在摆脸,小气下乘,不给卞如玉台阶下。
蔺昭置若罔闻,将自己和魏婉的千丝万缕想明白后,才缓慢直起上身。
“多谢殿下盛情。”他口中应着卞如玉,目光却越过卞如玉肩头,渺渺眺向魏婉,“然蔺某久未梳洗,周身困顿,惟恐叨扰殿下,茶——就不必叙了。”
蔺昭心中默道:恩好报,情难还,只怕她回来以后,加倍的好,却仍偿还不了情义。
那就下辈子还在一起,他继续还。
卞如玉凝眸,他知道蔺昭此刻在看哪,可恶!大庭广众,他既不能狠狠瞪蔺昭,也不能回头观察魏婉神色。卞如玉僵硬直脖子笑:“恭敬不如从命,本王送大人出门。”
楚王府偌大,步道皆宽,蔺昭在左,卞如玉由阿土推着在右,始终并行,一开始还言笑晏晏,到中途不再遇着路人,二人同时阖唇。
蔺昭的唇嚅了嚅,尽量维持笑意,卞如玉却从他眸中看出因肖想和克制生出的晦暗。
卞如玉勾唇角:蔺昭没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