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圩七
卞如玉知道圣人正盯着自己, 所以不露声色,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笑答:“淮西。”
话音刚落, 圣人就将目光移向皇后, 卞如玉也余光偷瞟,皇后压根不知道爷俩的深沉心思, 自顾自地颔首,轻快道:“哦——那离我老家不远。”又问:“她真是蔺相赠予你的?”
卞如玉突然发现“赠予”两字哪怕是母后嘴里说出来,也格外难听。
他嚅唇:“母后,您以后不要再用这个词了,婉婉她不是物拾。”
“混账,怎么和你母后说话!”圣人呵斥,他可以允许儿子偶尔忤逆自己, 却不容许他以下犯上,教训皇后。
卞如玉低头, 抿唇, 但不认错。
圣人明白卞如玉在说什么, 皇后却曲解了儿子的意思, 追问:“那她是怎么从相府去到你府里的呢?”
不是赠予,难不成是儿子主动索要?
卞如玉眉心几不可察地跳了下。
怎么去的?
明面上是蔺昭的阿谀讨好,进献美人,暗里是细作耳目,使美人计。
他都不想说,一来觉得不尊重魏婉,二来当着圣人的面讲这些, 只会增添圣人对魏婉的陈见,于她不利。
他要保护好婉婉, 虽然猜测圣人可能清楚真相,却仍将错就错,对答如流:“是儿子对她一见钟情,请她来府中做客。又因不舍,小住变成了长住。”卞如玉心头泛酸,“是儿子一片痴心强留。”
圣人冷哼:“她一个乐姬做什么客?”
卞如玉昂首面向圣人:“她不是奴籍。”
圣人阴沉不语,唯皇后讶异“啊”了一声,接着便嘀嘀咕咕,指责卞如玉强留良家女,坏了人家名节,如何是好。
皇后咬唇:“事已至此,你以后可不能对不起魏姑娘。”
“嗯。”卞如玉点头,低低应声,不用母后吩咐也会那么做。
皇后继续耳提面命:“你呀,这事也不和为娘早些说。她一个人待府里,没得相识的,你要多找人陪陪,别让她无聊……”
皇后像在担心魏婉,又像在倾诉自己,卞如玉起先恭听,后来渐渐走神,心里止不住地难受:父皇母后如此一遭,婉婉定更不耻了。
此时此刻,婉婉又在做什么呢?
他茫茫然朝宴会的方向望去,虽不见人,却欢声笑语频频传来。
宴上先演的走索,大多数宾客今日都喝了酒,凉风一吹,酒发出来,既心旷神怡,又酣醺上头。除却个别不慎酒力,趴睡桌上的,其余人等皆围着杂技艺人,因醉眼朦胧,越凑越近,随着索绳升高,更惊心动魄。
蔺昭仅浅饮几杯太清浆,毫无醉意,却随大流,左摇右晃,不露痕迹凑近魏婉,然后发现她也主动朝他这边挪了一步、两步。
蔺昭扬着嘴角低头,以欣赏的目光,静静等待视线里除了自己的皂靴,又多出一双绣鞋。
他与魏婉擦肩过来,薄唇轻启:“公孙说他欠你钱,我今儿带了,正好还你。”
两人分开,顷刻拉开半圈距离。
走索结束,轮到蹈舞,人潮中,魏婉和蔺昭看不见对方,各自跟着身边人举手投足,上下舞蹈:“国泰民安,乐无央——”
“国泰民安,乐无央——”
少倾,舞罢,众人纷乱散开,有回席间吃糕点垫肚子的,有顺手倒酒的,魏婉眺见太子迎面走来,旋即垂首绕路,低调避开。
她去卞如玉桌上又拿了一块白玉团子,一边睹着艺人布置扛鼎,一边不紧不慢地吃。
吃完时扛鼎已开始举,众人皆往前凑,蔺昭也又快绕过来,魏婉便混入人群,低调穿梭,与蔺昭擦身时故意轻嗔,留下一句话:“那你还呀。”
蔺昭压低下巴,眉眼绽笑,又擡头看向扛鼎艺人,再侧首,猝不及防对上也正“乱穿”的沈顾行。
沈顾行错愕:蔺相怎么笑得这般开心?
蔺昭下巴指向中央扛鼎艺人,同沈顾行攀谈:“很精彩。”
“是啊,是啊,好精彩!”沈顾行怕被蔺昭堪破私心,连忙附和。
他甚至还跟着旁人一道鼓掌、起哄。
扛鼎后头是筋斗,众人围成的圈扩大,蔺昭跟着往后斜退,魏婉也斜退,渐汇墙角树荫下,身形重叠的刹那,左右无人,蔺昭身后只有擦墙而过的魏婉,他反手将一袋钱交到她手中。
魏婉迅速塞进袖袋。
二人不茍言笑,坦然分开,仿若不识。
日隐云后,天色骤阴,枝头剩余的丹桂时不时飘落。
中央演到了侏儒戏,魏婉向来看不得这类以身体残疾取乐的,微微侧首。蔺昭若有所思,竟也侧首,虽间隔四、五,动作却出奇一致。
魏婉余光瞥见丽阳好像在瞟她。
蔺昭亦察觉。
于是二人再次交汇时,故意隔着二、三人,不再擦肩,亦不往对方那侧瞟哪怕一眼。
丽阳缓缓收回目光。
蔺昭、魏婉各自在人群中晃荡,缓缓绕不知第几圈,再相会时丽阳陡地瞅来,二人早有防备,背身阖唇,形同陌路。
丽阳这回才彻底收回视线。
宫中豢养着十余名西域进贡的胡姬,侏儒戏后轮到胡姬旋舞,比不上蹈舞,众嘉宾不用统一动作,想跳便跳,可散漫。
混迹人群中的蔺昭、魏婉再次拢聚。周遭人稀,只三、两人,闻鼓点皆出左脚,只有魏婉和蔺昭不约而同出右脚,举的也都是左手,连侧半个肩膀都同时同刻,调幅一致,犹如拓印。
“不和我说声谢?”蔺昭吸鼻轻笑,觉得她身上也有桂花香。
“哪有欠钱人让债主道谢的?”魏婉往左扭头,瞥眼,“我就差这点银子买东西呢。”
蔺昭也左扭脖颈,沈顾行却在这时跳过来,蔺昭和魏婉即刻背对,阖唇。
等沈顾行跳过去,背对的二人压根看不到对方,却同时下意识做了一个一模一样,收下巴吞咽的动作。
蔺昭心想,前阵子她到底埋怨自己,故意生分,一口一个奴婢,现在重改回“我”了,还是原谅了他。
蔺昭瞬间心情大好,去扬嘴角,想追问魏婉要买什么东西?下一刹却突然想到,眼下情形,无论她买什么,花的都是卞如玉的银子,甚至她借给公孙明方的钱,也极有可能是卞如玉的。
蔺昭的嘴角顿时扬不起来,淡淡问道:“买什么?”
魏婉来之前就已想好话术,循序渐进:“我相中一只戒指。”至于戒指的造型,她编不出来,索性照卞如玉以前给她看的那只描绘,“半开口的,一段月形,一端玉兔。”
蔺昭心道:人换了,居所换了,连喜好也换了。以前在相府偏爱钏镯,到卞如玉那就移情戒指了?
他既酸涩又阴鸷,连唇都懒得嚅,却听魏婉轻似怨似嗔:“别人买我不开心,只要自己买的。”
蔺昭楞了下。
这时两名胡姬朝二人旋来,魏婉主动对上一名胡姬,与她对舞,跳走。蔺昭与剩下那名相对,转了半圈,忽然高高漾起嘴角,心底花开。那胡姬以为蔺昭是喜欢自己,示好,不由脸红,也朝他绽放最灿烂的笑容。
蔺昭目视胡姬,异域佳人的脸却看不进眼里。他心里似涓涓甘泉,脉脉地淌:原来婉婉借公孙的钱是她自己的,她不稀罕卞如玉的东西。
旋舞结束,接下来表演吐火,嘉宾们怕伤着,皆离远,还有些人看够累了,回席歇息。蔺昭不方便再近魏婉身,却情难自禁,寻了几次机会,终于凑近:“你指长,戴着一定好看。”
说时余光环扫,确保无人窥视。
“你不是也有只鸡的么?”魏婉轻飘飘问,“我觉得挺好看的,怎么不戴?”
蔺昭眉毛先皱一下,继而低下头,翘起两侧唇角,再擡首,眼明心亮,郑重许诺:“好,以后日日戴它。”
他并没有往深处想魏婉,她却瞬间领会了他的野心和筹谋,心头骤紧,身体僵硬。
蔺昭笑吟吟侧首,睹见魏婉的反应,虽然她迅速平复,蔺昭却仍缓缓垮了脸。
魏婉余光也瞥见蔺昭的变化,心道不妙。
“今日还有铁花,请诸位殿下、大人移步——”
蔺昭收回目光不再看魏婉,板着一张脸,融入人群,快步前赶,仅次于诸王孙踏出御苑,到勤政殿前,禁宫最宽广的一处空地上。
打铁花的匠师都是特地从老乐山请来的,场上搭好数丈高的花棚,熔炉里铁汁已经烧化,匠师各执花棒,随时待命。
在场众人,除却太子、丽阳、张公公和一些确山籍贯的官吏,其他人都是没见过的。有官吏忍不住遥指熔炉,问确山同僚这些待会怎么用?何为铁花?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呵——”确山同僚抱臂,扬起下巴,“惊神泣鬼!”
“嗤,你就吹吧!”
“我吹什么?待会打起来你且看着,千万别瞠目结舌。”
人群里窃窃私语,张公公却不急下令。他离丽阳最近,先问丽阳:“殿下,要等陛下他们吗?”
丽阳眯眼,张嘴无声,似没听清。
一股酒气扑了张公公满面,他便懂了,不能问喝醉的人,绕过去问太子:“殿下,是现在开始,还是再等一等陛下?”
天色渐晚,穹幕已经黑起,秋夜湿寒重,这里又是空旷地,四面呼呼灌风。太子眼见一些身子骨差的老臣,已经颤颤巍巍,白发随风扬起,便道:“不等了吧。”
“喏。”张公公躬身,这是太子下的命令,与他这个奴才无关。张公公转身面对匠师,尖声尖气:“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