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廿一
蔺昭闻言, 平和笑道:“劳烦公公通传了。”
他领着公孙明方和梁彻上楼,不疾不徐,到门口淡淡扫视了半圈舱内, 迅速收回目光。
当中一眼眺见了魏婉, 蔺昭内心随即腾起久违且略微陌生的喜悦,与此同时, 一阵熟悉的刺痛也随之袭来——十分像他以前练武,赤脚上刀山,每走一步都会被刺一下。步子频繁,痛感也细细密密,但刺骨之余,亦有一份异样的享受和隐秘的欢愉。
蔺昭恬淡上前,先拜长公主, 后拜太子:“微臣蔺昭,参见长公主, 参见太子殿下!”接着, 依次向丽阳、卞如玉和吴王躬身:“参见公主殿下、九殿下、六殿下。”
朝向卞如玉时, 卞如玉低声客套, 无骨倚靠轮椅,似病态似慵懒,内心却对蔺昭毕恭毕敬,在舫舱中央几乎转了一整圈的行为极为不屑。
卞如玉故意接上丽阳方才的话:“姐姐莫要再打趣了,本王答应了姑姑带她来,可不是由着你们取笑的。”
说着反手扣住魏婉手腕,将她拉至身前。魏婉的胳膊和肩膀随之贴上卞如玉胸膛, 没有距离。
卞如玉余光瞟一眼蔺昭,左手下挪, 从扣住魏婉手腕改为探入指缝,并且屈指,魏婉想了想,回应般也蜷曲五指,看起来像十指紧扣。
卞如玉觉得自己并非吃味,也不是炫耀。
据他所知,魏婉还未向烟绿传递过真正有用的情报。蔺昭一定很着急,会怀疑魏婉反水,所以卞如玉要故意装出亲密,他要欣赏蔺昭从恬淡到极力忍耐,再到忍不住,最终表情崩溃的全过程。
一定很美妙。
卞如玉含笑等待,然而没有等到。
蔺昭明明瞧见了卞魏二人所有亲密举动,却始终控制眉眼,连最细微的表情波动都不曾显现。他平和妥帖地行完礼,踱回座位,端坐。
魏婉半个身子贴着卞如玉,却感受不到他的心跳,呼吸也平缓均匀,甚至称得上闲适——她旋即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
哼,她现在半点不信卞如玉把她当心上人。
魏婉暗骂,余光却不自觉睇向蔺昭——刚才听到那句“蔺相来了”,的确紧张得心脏狠狠一缩。
眼睁睁看着蔺昭现身门前,越走越近,她以为自己会抑制不住发抖,却出乎意料,不仅身体没有震颤,心也没有任何异常波动。
平静若老僧入定,又似一座屹立千年的孤山。
她的目光只在蔺昭脸上停留一霎,就移向他后方。
今日随侍蔺昭的是公孙明方和梁彻。
公孙明方的打扮跟上回送补品时相仿,蓝袍素冠,腕戴佛珠。在相府时,魏婉鲜少同公孙攀谈,几无交情,但记得他有许多件一模一样的蓝袍。
公孙是个面冷心冷的,梁彻却截然相反。魏婉刚进相府那会,因为不愿改名,被梁彻认定为刺头,先是给她下巴豆,接着又设局想让她掉进茅坑,美其名曰,“削平锐刺”。
魏婉是谁?
流民!
别的见识没有,下三滥的手段身经百战。
她轻巧避开,反倒是梁彻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的貍奴掉进茅坑。
魏婉以德报怨,救了梁彻的猫,自此那猫就特别亲她。她和梁彻一起给它抓虱子,轮流喂养,后来貍奴老死,二人一道将它埋葬。
他俩没说过拿对方当朋友的话,但只要遇着分歧,梁彻从来都站魏婉这边。
所以此番魏婉的目光在梁彻身上停留得久些,超过蔺昭和公孙加起来的时间。
她有些吃惊,梁彻今天穿了一身白,发髻半披半束,他可是最讨厌穿白衣,因为不经脏,也从来不披发,因为举止毛躁,一说话就会把散开的发丝吃进嘴里。
总不可能在她离开的两个月里,梁彻性情大变吧?
魏婉对视梁彻,眨了眨眼,眼神问他怎么了?梁彻却急急转头,躲开对视,鬓角一缕发丝扬起,拂过他紧闭的嘴唇。
魏婉有种不好的预感,心一沉。
“这……”太子亦眺见蔺昭身后,定定看了会,不自觉呢喃,“这……位……”
太子摇头,不可能是他,他比丽阳还长六岁,倘若还活着,已经是个鬓生白发,眼角生皱的中年人。
蔺昭身后的少年郎,像的是二十年前的他。白衣披发,毫无二致,俨若复生。
太子自觉失言,阖闭双唇,心底轻轻叹息一声。首座上的长公主却因太子出声,也注意到蔺昭身后,连咦两声,猛地站起:“莫驸马?!”
长公主激动得朝丽阳隔空伸手,扒拉:“琉璃,你看——”
她声音又尖又高,引得满舱宾客皆望向梁彻。这些世家子弟年纪都不大,认出来的只两、三人,窃窃私语。
卞如玉笑而不语,不紧不慢转动眼珠,挨个打量在座诸位。吴王座位与蔺昭挨着,离梁彻最近,微微仰头眺看一眼,而后冷笑:“蔺相,大家都说黄太医‘起死人,肉白骨’,本王觉着黄太医不能,你才能!先起死回生了九妹妹的心上人,这会又把我白羽姐夫也给复活了。还好本王没什么喜欢的人,不然蔺相养的第三具傀儡,是不是要送给本王?”
吴王说罢大笑。
“六弟。”太子低声制止,继而担忧看向丽阳。众人落目之处,也渐渐从梁彻转向丽阳。
丽阳公主脸上并没有出现诸位预料,甚至期待的讶异、震惊、悲恸或痴迷,她没有泪,也不见红眼,面沉如水,无悲无喜。
他们不配看戏,他们不配窥视她的内心。
“蔺相,”丽阳启唇,语调平缓,优游不迫,“请问你右手边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蔺昭先应“臣在”,而后扭转上身,吩咐梁彻:“还不去拜见殿下?”
梁彻绕过桌案,前迈三步,朝丽阳单膝下跪:“参见公主殿下,草民姓梁名彻,打小随侍相爷。”
梁彻伏低脑袋,丽阳的视线从他头顶掠过,落去蔺昭脸上:“蔺相,你少一个家奴,应该无关紧要吧?”
蔺昭咧嘴微笑,抿了下唇,似乎在说那要看少的是谁。
丽阳旋起嘴角,续道:“不久就将入夏,本宫今年的夏日郎君也刚好觅着了。”
蔺昭原本微微压低的下巴擡起,直视丽阳:“还是要问下阿彻自己的意愿吧?主虽为主,却不可强仆所难。”
丽阳挑眉,头左转看向窗格:“蔺相不放人,那就算了。”
“我愿意!”梁彻突然出声,既紧张又响亮,尾音发颤,余音在宽敞的船舱内荡了两回。
声音在魏婉耳边来回响,如金钋敲邪咒,令她身体发冷,尤其手脚,冰凉到没有知觉。
刚才重逢蔺昭都没起波澜的心竟狂涛骇浪,极力克制,甚至不得不咬牙,攥拳,才能压下身体的震颤。
她已经听懂了,梁彻肖似丽阳公主早逝的驸马莫白羽,蔺昭像把她送给卞如玉那样,把梁彻献给丽阳。
其实梁彻没有奴契,不是家奴。他在相府算是主人,除了蔺昭和公孙,都得听他的。可到了这里,却瞬间沦为面.首。
权利,更显赫的权利,可以压着人地位翻转,由主堕仆。
魏婉内心涌溢起无边的愤慨和悲哀。
卞如玉原本作壁上观,顺带着暗鄙蔺昭,忽觉凉气侵袭掌心,手指本能动了下。
他很快意识到是魏婉在发冷。
屡番肢体接触,卞如玉晓得魏婉跟自己一样,比旁人的肌肤寒凉,但还从来没冷到现在这种程度,简直刺骨。
他忍不住视线下挪,瞥见魏婉掌背上的骨节和青筋根根凸起——她在用力。
用力作甚么?
为了压下战栗。
卞如玉即刻领悟,本可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心里却微微发软,且不爽利。松手是不可能松的,他犹豫片刻,加注掌上力道,用力回握。
魏婉良久才察觉,飞速瞟了卞如玉一眼,默不作声。
她的目光仍主要徘徊在梁彻身上。
梁彻已经默默站去丽阳身后,但没资格紧随丽阳,混在她那群郎君里,泯然众人。
歌舞继续,“……南山遇翁,良田三顷,晴耕雨读,谓之神仙……”
《神仙曲》唱到了第五首,寻仙者偶遇一位耕农,后面发现是神仙赤松子所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耕农的日子闲散自然,好似神仙。
呵,这曲子定又是哪家王孙公子写的,不知愁苦。耕农晴忧旱,雨忧涝,怕蝗虫也惧兵灾,收成不好,要愁税粮和租金,收成好,又要祈祷别被征了徭役和兵役。
若不是碍于场合,魏婉真想冷笑出声。
不远处,蔺昭听着唱词,抿唇令两侧嘴角维持一线,只要嘴角不翘起,就可以藏好讥笑。
蔺昭手伸向桌案,上面摆了三样酒水——葡萄酿、太清浆和龙凤茶。
当中葡萄酿最烈,易醉上脸,太清浆是淡酒,龙凤茶则是永远喝不醉的贡茶。
魏婉羽睫轻颤:蔺昭真心喜欢葡萄酿,但他不愿醉酒误事,压抑克制,鲜少沾染,哪怕浅尝——眼下场合更不可能选。
龙凤茶是三者中最能保持清醒的,但这贡茶的名字,蔺昭不敢选。
她赌他会挑太清浆。
蔺昭指尖还未触及玉壶,案前侍奉的宫人就眼尖询问:“相爷想喝哪一种?”
蔺昭收回手,笑道:“太清浆,劳烦了。”
魏婉合着的双唇一起噘了噘。
“饿不饿?”卞如玉好意关心魏婉。
“有点。”
“想吃哪个?”
听见二人交谈,蔺昭旋即眺望,卞如玉面前桌上从左至右摆着玫瑰酥、红绫馅饼、五香糕和白玉团,他猜魏婉会选白玉团。他期望船宴上的白玉团刚好包的豆沙馅,因为豆沙白玉团是她最喜欢的甜点。
“问也不答,那我顺手给你拿个。”卞如玉说着从距离右手最近的盘子里拿起一个白玉团——好歹也同食了几十天,他有留心,其它甜品,玫瑰酥之流,魏婉最多吃一个,或者不吃,全留给他,但一旦有白玉团,她就开始平分。
喜欢就多吃点,卞如玉想着,手掌张大,一掌包住两个白玉团,塞进魏婉手中。
魏婉举到嘴边,咬一口,皮薄即刻咬到馅料,香甜细腻,是豆沙馅!
她心头暗喜,一口接一口。
斜方下首,蔺昭浮起一笑。
“……鼓瑟吹笙,酒与歌戏,乐共饮食,万岁子孙。”
《神仙曲》九首终于唱完,画舫再一次停靠湖西。
长公主身后内侍缓步出列,尖声尖气吟道:“春光无限,且赏春——”
魏婉不明所以,看向卞如玉,卞如玉因为时不时咳嗽,手帕还在膝上,这会拿起,似咳实道:“要转道甲板,你该推本王了。”
他话音还未落,长公主就已起身,擡手邀约:“诸位,且请随本宫一道出舱。”
魏婉推着卞如玉,第三个出舱。
甲板宽敞赛过寻常人家的正堂,沿围栏已架好一排钓竿。另一侧,竟装了个一丈见高的大秋千。许是为了讨吉利,甲板地面绘制了一只硕大的水鹢,魏婉和卞如玉正好站在鸟翅膀上。今日天气晴好,能瞧见最远的山川,稍远些岸上落了花,但果实还未显现的桃李,再近点,虹桥倒影,一只白鹭停在桥下的浮标上,纹丝不动,良久飞起,魏婉才确定它是真鸟,不是装饰的雕塑。
大多数三楼的宾客都已下至甲板,赏景竞钓,魏婉迅速扫了一圈,发现公主府和相府的人都没下来。
此时此刻,舱中,丽阳仍坐在座位上,侧身朝向梁彻,缓缓挑眉。
梁彻明白,丽阳在命令他近前。
梁彻像之前在相府演练那样,一步步走向丽阳,眼神和步伐一致坚定——但他到底和她差了十几岁,地位悬殊,且丽阳着实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梁彻演不下去,猛地低头。
然后,似那只著名的,吐火罗进贡的鸵鸟,埋着脑袋一路走到底,直到丽阳的墨色男靴映入眼帘。
梁彻沉默着单膝跪地。
丽阳纤细白皙,染了红甲的手伸来,二指掐住梁彻下巴,迫他仰头。
她冷冷地俯视他。
出席船宴的另外两位相府宾客,已悄然退出门外。蔺昭没回头,不疾不徐,一路下楼梯。公孙明方比蔺昭慢两、三步,不忍回望一眼,正好瞧见梁彻被擡起下巴。
公孙明方身体僵直,陷入沉默。少倾,缓转脖颈,彻底背对梁彻。
虽然阿彻是他的同袍挚友,但一个被送出去的面.首,不管他从前当的什么,怎么活的,从今往后他的使命只有以色侍人。
公孙再不回首,撚动佛珠,追赶蔺昭。
他发现蔺昭一踏上甲板就朝魏婉所处方向走,不由心头骤紧,疾步追随。
而蔺昭已快踱至魏婉面前。
魏婉瞧见蔺昭,接着又眺见公孙,不见梁彻,顿生厌恶。她一个字都不想和蔺昭聊,遂扭头躬身,用手虚掩住嘴巴,凑到卞如玉耳边,说悄悄话:“殿下,那边那些贵女在做什么?”
其实她早已经看明白,宫人摘下岸上怒放的绣球花,运来画舫,放入精美纸船中。贵女们再像放河灯那样,把一艘艘绣球花船放到水面上,赏景嬉戏。
因为水流朝西,大半绣球花重漂回岸边。
“没事找事。”卞如玉眉眼弯弯笑答,她也是没话找话,但不介意帮她一下。卞如玉擡手指向另一侧甲板:“你再看看那边,更有意思。”
那边一列七位世家公子,包括沈小将军和卫侍郎,都戴上斗笠,外套起小袖短衣,假扮船夫,明明画舫六条缆绳均牢牢栓在桩上,他们却划桨击水,津津有味,甚至同唱起《棹歌》。
“呵——”卞如玉耸肩笑出一声。就在这时,蔺昭与卞魏二人擦身而过,头不低目不斜视。
蔺昭靠近前方不远处,跟贵女们一起放绣球花船的长公主,拜道:“殿下,微臣还有许多公务,想先告辞。恳请殿下准许、见谅。”
蔺昭回回早退,长公主见怪不怪:“无妨、无妨,本宫送蔺相下船吧。”
“劳烦殿下,微臣惶恐。”蔺昭作揖,先后又向太子、卞如玉和吴王辞行。拜卞如玉时,他的表情和进门那会一样沉稳恬淡,视线没在魏婉脸上停留,亦读不出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