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嘉言又说:“和小时候的事情有关么?许子悠说,阿鹊想起之前的事了。”
“嗯,不过应该不算小时候。”
“阿鹊愿意告诉我吗?”
“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
于是楚知意看着自己的手心,思索了很久,很久,再次开口时,连嗓子都变得微微沙哑。
“恢复记忆之后,有一天,我想去那个房子再仔细地看一看,还有没有我的东西。我的东西,很多都被丢掉了……”
楚知意时断时续地说着,当天的回忆渐然漫入思绪。
所以,找到了吗?
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呢?
……一个粗糙的,属于他的玩偶。
翻遍每一个箱子,每一个角落,手指都在翻找中磨出血泡,终于找到了啊。
真是幸运,他的玩偶还活在世界上。
他的玩偶在黑暗里关了数不清的日夜,忍受过数不清的孤独,终于又回到了他身边。
真好啊。
然而他也知道,仅此而已了。
和盛野分开前存在的很多痕迹,多到数不清的痕迹,都被有意无意地抹去了……
于是他准备离开了。
永远离开这座他从小生长的房子。
“然后,我看到了妈妈。”楚知意说,“她问我是不是和盛野分手了,问我要不要回家来住,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我很多很多遍了。”
而他的回答依旧是……否定。
“妈妈要我到她面前去,认真地再跟她说一遍‘不回家’三个字,哪怕……她因为担心我被盛野欺骗诱哄,已经有了抑郁倾向……我……坚持了原本的回答。”
楚嘉言温和地看着他,“之后呢?”
“之后我不想和她说话了,我想走了。”他说,“妈妈好像不想让我走,就跟在我身后,大概想拉住我,她高跟鞋的声音踩在台阶上,很响,我很不喜欢这种声音。”
这时候,楚知意停住了。
他扭头看向窗外,呢喃:“下雪了。”
楚嘉言也看向窗外,“是啊,很大的雪,很漂亮呢,幸好没有拉窗帘,不然说不定会错过。”
“因为雪没有声音呢。”楚知意无声笑起来,“我很喜欢黎城今年的天气,下了很多场雪,也下了很多场雨。”
“不是不喜欢雨天么?”
“是我以为错了。”楚知意摇头。
他只是总在雨天来临时,逃避般躲进屋子里,像是某种应急机制,却连自己都说不清原因。
其实他喜欢的。
……他最喜欢的,就是聆听雨声。
“我差点死掉那天,下了一场暴雨呢。”楚知意忽然说,声音是空远的遗憾。
楚嘉言骤然望向他的眼。
楚知意回过神来般,拍拍自己的额头,“话题都跑偏了,事情还没有说完,哥哥……”
“妈妈想拉住我,妈妈应该是想拉住我吧?但是我感觉我的身体好像在往下掉……幸好我很担心呢,我很担心这种事情发生……你知道吗?哥哥,我走台阶的时候总是不稳,如果没有人扶着我的话,我自己就会很小心……我曾经见到过一个小男孩,他就从台阶上滚下去了,但是他的妈妈在后面追他,所以他会没事的,没有人看好我,所以我必须要小心……”楚知意无意识重复着意思相同的话。
楚嘉言的额角微微抽搐起来,像是在竭力压制某种过度的情绪。
楚知意毫无所觉,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又一次变得很幸运,我是抓着栏杆下楼的,所以我没有滚下去,我转过身看妈妈,问了她一句话。”
“我问她……”
“‘如果我从楼梯上滚下去了,妈妈会救我吗?’”
雪光将楚知意的脸映衬得苍白,可他的眼神那样明亮那样坚毅,恍若灵魂的光辉正在此聚拢。
“妈妈没有回答我。”
“于是我又问妈妈,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吗?
“妈妈也没有回答我。”
“我的问题问完了,我也知道她的答案了。我告诉她,我要走了,然后我就走了。”
“再然后的事,你也知道了,哥哥。”
“妈妈晕倒了,但是我没有再回头。”
“就是这样,这就是所有的事。”
楚嘉言从楚知意说出“死”字时就再未说出过一个字哪怕一个音节。
楚知意神情间出现一种空荡的疑惑来,看着他说:“其实很多事情,我真的记不清了……哥哥,你说过,之前我差点死掉,是因为爬山的时候从台阶上滚下去,摔到了脑袋,是真的吗?”
楚嘉言抱住他的弟弟,极轻极慢地摇了摇头,低声说:“是骗你的,你已经想起来了,阿鹊。”
楚知意一动不动地贴着楚嘉言的肩膀,半晌才自语般应答:“嗯,我想起来了。”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没有好好保护你……”
楚知意却笑了,“哥哥不能因为把我当孩子养了几年就真的把我当小孩啊……”
楚嘉言也只比他大十几个小时啊。
楚嘉言保护不了他。
幼稚的孩子保护不了另一个幼稚的孩子。
“我长大了,哥哥。”楚知意也抱住他的哥哥,“你是应该向我道歉,但不应该为不属于你的责任道歉。”
楚知意凝视他哥哥的眼睛,认真说:“应该为欺骗我隐瞒我而道歉。”
楚嘉言没有避讳,以同样认真的语气说:“对不起,阿鹊。”
“我原谅你了,哥哥。”楚知意说,“我现在好好的呢。”
楚嘉言却又说:“对不起,总是把你当小孩子看。”
“没关系。”楚知意歪了下脑袋,整个人好似多出活气来,“其实我总感觉,哥哥好像对我道过歉了,但我还想要一个更明确的而已。”
“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是哥哥建议我回黎城。”
“当时只是觉得,应该让你来找盛野了。”楚嘉言很浅地笑了下,“不知道对不对。”
“是对的,哥哥。”楚知意肯定。
“还记得吗?你失忆醒来后,有将近半年的时间都没有说话,对任何人都没有反应,甚至也不画画。”楚嘉言语气微涩,“后来你遇见苏宴,我才感觉有几个瞬间,你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哥哥一直知道苏宴是谁吗?”
“一直知道。”楚嘉言坦白,“从你第一次见他,我就调查了他的身份,我知道他是盛家的私生子,也知道他和盛野……长得很像……我不确定这和你的好转有没有关系。”
楚知意瘪瘪嘴,“其实也不像……只是偶尔有一秒钟,我会很难过,难过就会流眼泪,隔着眼泪,我竟然会觉得他很好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
“真的么?”
“很明显。”楚嘉言揉揉他故意做出惊诧表情的脸,“你更像是花高价雇佣了一个模特。”
楚知意完全不否认楚嘉言的说法。
“你最初和苏宴‘谈恋爱’的时候,我找了许子悠观察你们,他也说,没看出来你有恋爱的兴奋,不过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大体是有益的。”
“我就说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一样。”
“但是我又很担心。你的医生说,熟悉的人可能会刺激到你的记忆,苏宴的脸又和盛野那么像,我忧心你会想起以前的事。不过观察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你连想起来的苗头都没有,精神状态也只是在不好不坏间徘徊。”
“哥哥,都说过了嘛,盛野和苏宴一点都不像。”既然不像,自然没有刺激到他的道理。
“该让你早点见到盛野的,盛野应该比苏宴更有治愈效果。”
楚知意恍惚了下。
“盛野一直在找你。” 楚嘉言说,“是我隐藏了你的所有信息……我本来想,一辈子不再让你接触到和黎城有关的事,我也不知道……爸妈曾经那样对你……我派人查过你为什么会磕到脑袋昏迷,但是没有查到。”
“这样啊……”
“我只觉得,你经历过很痛苦的事,却不知道是什么……我想让你忘记所有的痛苦,重新开始。”
“许子悠说,他给我催眠的时候,我很难过……”
“是,你很难过……其实……你的求生意志很强,医生告诉我,你一定会苏醒,只是时间快慢不定。是我骗了许子悠,说你需要平稳情绪才能醒来,所以许子悠给你做了催眠。”
楚知意怔住了。
“对不起,擅自替你做决定。”
这一次,楚知意滞了很久,才再一次说出原谅:“还好……没有错过……”
还好……
又遇见了盛野啊。